劉夢芙先生
——近百年名家七言歌行的重大成就与诗史意义
〔五〕当代诗人孔凡章先生的梅村体长篇歌行
到二十世纪末,在七言长篇歌行创作上有卓越成就者,当推孔凡章先生(1914—1999)。孔先生为四川成都人,出身名门,青年时代才华艳发,有“诗棋舞”三绝之称。民国战乱期间流离展转,在交通、粮食、金融各部门工作;共和国成立后回成都,任四川省围棋队教练,培养棋手甚多,女儿孔祥明多次获全国围棋赛冠军。1979年退休,随女儿入京居住,1987年2月受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员,任馆中诗词组组长,《诗书画》杂志编委。著有《回舟集》、《回舟续集》、《回舟三集》、《回舟四集》,逝世后门人搜辑未刊之诗文编为《回舟后集》,先后出版。其早年之作大多残毁,经回忆所得仅存百余首,绝大部分诗词作于1980年至1999年逝世之前,约两千首。孔先生在人生的晚年为霞满天,是二十世纪传统诗坛的一个奇迹。
孔先生之诗词各体皆工,而用力最深的即为梅村体歌行。青年时期所作《杨花曲》,为180句1260字长篇,已见才华横溢,晚年则有《玉玲珑歌》、《江西滕王阁重建征诗》、《端州巨砚行》、《粤海风华颂》、《秦俑行》、《青山公园行》、《芳华曲》、《涉江曲》等系列篇章。后两篇完成于1997年,《芳华曲》以真实的史笔叙述著名京剧大师梅兰芳一生不平凡的事迹,展现其优美的舞台风采,突出讴歌梅大师崇高的爱国精神,全诗共374句187韵,2616字,超出杨圻《天山曲》近600字。《涉江曲》写著名女词人、学者沈祖棻艰难坎坷的人生命运和九死不易其志的爱国情操,重点显示其坚贞品质与卓越的诗词成就,全诗凡224句112韵,1568字。这两首长篇堪称双璧,孔先生作二诗已高龄84岁,可谓毕生心血所萃的代表作,也是当代传统诗坛罕见的鸿篇杰构,宜为之重点介绍。
《芳华曲》小序云:“梅兰芳大师艺名震中外,享盛誉五十余年,艺术成就,尽人皆知。而其人一生之清操亮节,待人之宽厚热忱,爱国之大义凛然,世人能知其概略者为数当不甚众。章自髫龄至青年,观大师剧凡数十,素所心仪,恐部分事迹之久而湮没也,不揣陋学,试赋此曲。大师名澜,艺名兰芳,字畹华,故以‘芳华’名曲。又名剧繁多,不能尽述,诗中仅涉及《葬花》、《醉酒》、《洛神》、《别姬》四剧。”揭示本诗主旨为彰扬梅兰芳的清操亮节与爱国精神。而自晚清、民国以来,诗词名家与梅兰芳交往并以之为题咏者甚多,诗人如樊增祥、易顺鼎,词人如朱祖谋、况周颐,皆有赠梅氏之作,无非着眼于梅氏气质姿容之美,唱曲演艺之精,唯有孔先生落笔大处,礼赞其崇高人格与思想境界,具有为一代民族文化英杰立传的性质。诗中彰显主旨的核心部分凡76句532字,写“九·一八”事变爆发,日军侵占东三省,当局持“不抵抗主义”,放弃国土,梅兰芳编演《抗金兵》、《生死报》等新剧,表现抗敌精神。赴香港演出时,卢沟桥事变发生,日军全面侵华,华北、华东、华南大片国土沦陷,汪精卫投敌甘为傀儡,梅兰芳遣散剧团,独留香港,嗣后香港亦沦敌手,梅不得已回到上海,蓄须明志,绝迹舞台。日、伪头目强逼出演,梅连打三次伤寒针,高烧至42度,坚拒登台;居上海期间以书画谋生,直到抗战胜利。在描写雄伟壮烈的抗日战争背景中,突出歌颂梅大师大义凛然、冰心独守的民族气节,以浓墨重彩刻画出光彩照人的英雄形象,同时对卖国事敌的汉奸予以严厉的批判。“一夜鬑鬑忽有须,弹冠新贵漫揶揄。首阳薇蕨情虽异,凝碧琵琶事岂殊?颜色从今非卫玠,情怀长是托昆吾。漫天金鼓身何病,报国银针血溅肤。客边衣食谋生计,吟畔丹青抵宿逋。怜君风义真男子,愧彼衣冠士大夫!竟从脂粉识昆仑,气节炎黄一柱存。尺寸但馀唐土地,版图终是汉乾坤。宁从玉石分鸦凤,肯向金陵侍犬豚?冰心自葆坚贞质,不负黄河灌溉恩!”笔重千钧,声铿金石。大量对仗精工的诗句,用典贴切,锤炼极精,饱含了诗人爱憎鲜明的情感。
综观全篇,诗人挥洒其如椽之巨笔,以绵长的时间为经,广阔的空间为纬,在纵横交织中烘托渲染出一代京剧大师德艺双馨的动人形象。在极力讴歌梅兰芳清操亮节的同时,精心选择大师演出的几出代表性名剧加以描绘,写实中融入丰富的想象、深挚的抒情,传神写照,异样精采。梅大师以男性饰旦角,青壮年时期善演仙姝美女,高华妍丽;晚年饰英雄女性,则融刚健与婀娜为一体,作者的笔调亦随之变化,时而芬芳悱恻,时而雄奇慷慨,恰如其分地再现了大师的舞台风采,神光离合,栩栩如生。为大师立传,以风云变幻的时代为人生之大舞台,历写清末至抗日战争前后、国共内战及抗美援朝之后,梅氏自成名到逝世的曲折一生,时间跨度六十馀年,地点于国内有扬州、北京、上海、香港、泰州;在域外远涉日本、美国、西欧、苏俄、朝鲜。事件更是纷纭复杂,作者或倒叙、或顺叙、或分叙、或合叙,首尾与中间各段之间有承接、过渡、转折、呼应,针缕严密,一体浑成,章法结构,极见匠心。如此长篇而气足神完,字字精湛,既是一部诗化的艺坛英雄传奇,又是一部浓缩的现代史。
此诗惨淡经营,反复锤炼,定稿后遍寄海内外诗家,反响极为强烈,复信盛赞者不下数百人,其中多有名家高手。罗尚(台湾)先生云:“《芳华曲》博文以该情,昭晰以离象,意翻空而奇,文征实能巧。末段怊怅述情,沉吟铺辞,藻耀而高翔,真诗中鸣凤也。结句香象渡河,截断众流,七字关锁二千六百馀言,滴水不漏,自有长庆体以来,未曾有也。”苏仲湘先生云:“煌煌巨制,一气呵成,劲气串珠,琼词粲玉,伶王艺事,家国春秋,纷来笔底。觉樊樊山《彩云曲》无此高华,观堂《颐和园词》逊其雅调,鼎足而三,斯尤秀出。”刘管如先生云:“皇皇巨制,直超号称第一长诗《孔雀东南飞》而上之,韦庄之《秦妇吟》则又其次。鼎足而三,美传万古。”汪稚青先生云:“此二千六百馀言之大手笔,全诗概括并重点突出梅博士生平精湛之艺术、崇高之人生、隆盛之荣名,极为不易,信如昌黎所谓笔力可扛龙文百斛鼎,真少陵所谓碧海掣巨鲸之神力也。……梅村名作《永和宫词》,最长亦仅七百余言,《芳华曲》则达二千六百馀言,几四倍之。近世侈谈樊山之《彩云曲》,然其前后两曲合计不过千五百言,而诗笔尖巧涉亵,柳亚子斥为‘淫哇乱正声’者也。当世诗人声望与先生抗行者为钱仲联先生,长于诗学,创作《胡蝶曲》于民国廿二年,甚佳,可与孔先生《杨花曲》雁行。……清季杨云史《天山曲》表贞节之刚烈,正流俗之诬妄,其诗其序,真春秋史笔。二千馀言,可谓长矣,而《芳华曲》又突过之,宁不令云史于此让一头地乎!”朱德民先生云:“《芳华曲》字字珠玑,较之《长恨歌》有过之无不及。借用杜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恰可比拟。”〔33〕佳评太多,难以遍引矣。
上引诸家评论中,将《芳华曲》与古代至近现代诸多“长庆体”及“梅村体”名篇比较,推崇孔先生的创作成就,虽不无过誉之处,但也有相当的理由。盖长庆体与梅村体歌行,一类以叙事为主,如《连昌宫词》、《圆明园词》;一类在叙事中重点突出中心人物,所写人物多为女性,如《长恨歌》中杨玉环、《琵琶行》中弹琵琶之女、《秦妇吟》中秦妇、《圆圆曲》中陈圆圆、《永和宫词》中田贵妃、《彩云曲》中名妓赛金花、《天山曲》中回族王后香妃、《颐和园词》中慈禧后、《胡蝶曲》中影星胡蝶等,多与国家兴亡、时局盛衰相关。诗人对这些女性,虽寄以一定的同情,不认为她们该负亡国的主要责任(秦妇是黄巢乱军的受害者,赛金花保全京城文物与民众有功),但除对香妃外,未曾正面赞颂,主要笔墨用于写女性姿容之美,含有讽喻。近代以来长篇歌行,以颂扬人物美德为主的只有杨圻《天山曲》写香妃的坚贞不屈,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彰显王国维殉文化理想“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再就是孔先生《芳华曲》与《涉江曲》讴歌诗中主人公的爱国情操。而香妃是清廷在战争中俘获的少数民族女性,王国维是清廷士大夫兼学者,唯有梅兰芳是平民出身的艺术家,在旧时代从事戏剧表演,历来认为是以色相娱人的“贱业”,但梅氏出污泥而不染,坚拒敌伪的威胁利欲,宁死不为之献艺,其爱国精神达到极高境界,孔先生作长诗礼赞,弘扬民族浩然之气,具有更为重大的意义。从艺术方面看,《芳华曲》非但篇幅超过杨圻、陈寅恪的作品,诗句的锻炼也更为精美。有比较才有鉴别,因此《芳华曲》获得当代诸多名家的一致称誉。长诗问世后,梅兰芳之子、当代京剧表演艺术家梅葆玖亲自到作者府上致谢,多位书法家将《芳华曲》写成条屏,供梅兰芳纪念馆珍藏。《中华诗词》、中央文史研究馆《诗书画》丛刊及各地诗词报刊更是纷纷转载,《芳华曲》的思想与艺术价值,已为世所公认。
继《芳华曲》之后,孔先生又写成长诗《涉江曲》,“记一代词人沈祖棻女史。”沈祖棻(1909—1977),字子苾,海盐人,生于苏州,现代杰出的女词人、学者,是古典文学专家程千帆教授(1913—2000)的夫人。一生经历抗日战争、国共内战及新中国成立后多次政治运动和“文革”动乱,流离困苦,十年浩劫结束后的次年,因车祸不幸逝世。沈先生任教于高等学府近四十年,成就多方,青年时期创作历史小说与新诗,想象飞腾,才华艳发,而于倚声填词,造诣尤深,以悱恻芬芳之笔写家国情怀,伤时忧世,饱含血泪,体现了知识人士高洁坚贞的品格,存词600馀首,结集为《涉江词》。其师汪东教授与现当代名家章士钊、沈尹默、乔大壮、刘永济、庞俊、姚鹓雏、夏承焘、朱光潜、施蛰存、钱仲联、钱钟书、刘君惠、吴调公、周退密、荒芜、舒芜、金克木、黄裳、刘白羽等或题诗词,或撰评论,皆予以高度评价。沈先生晚年弃词为诗,集名《涉江诗》,笔调哀婉,气格苍浑,迥非凡响。创作以外,致力于古典诗词研究,著有《唐人七绝浅释》、《宋词赏析》、《古典诗歌论丛》(与程千帆合著),剖析精微,广大后学受其沾溉非浅。沈先生既是优秀的诗人、词家兼学者,又是典型的中国式贤妻良母,国家民族的灾难,酿成她生活、家庭的悲剧,也造就了她的品节文章。这样一位德才完美、成就卓越、二十世纪词坛中罕有伦比的女性,现当代文学史本来应该大书特书,但令人惋叹的是,由于“五四”以来片面推崇新文学的西化、革命化、大众化观念,诗词多遭冷遇,对沈先生作品的珍贵价值,文学史家尚缺乏普遍的认识。(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王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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