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烈毅的工作室背靠一片茶园,院子前桂花飘香,整个工作室的墙外长满了爬山虎,有些甚至穿过水泥外墙的缝隙钻到屋子里。这里仿佛一片世外桃源,一壶绿茶,一抹阳光,便足以静静聊一下午。从艺术家的童年生活到现在美院任职的工作,从第一件围绕“水”展开的作品,到现陈设于“湖·上 肆人展”的《静水流石》,他的创作轨迹与自然相互编织,总是那么水到渠成的,淡淡的,却足够极致、纯粹。
艺术家沈烈毅
将禅意融入作品,从自然之根中汲取养分
艺术中国:在“湖·上 肆人展”上看到您的作品,从《雨》到《静水流石》,都与水有关,可否先介绍一下这一系列作品?
沈烈毅:我其实最早做“水”这一题材是从大学开始的。当时在南山路那边老师希望大家做一个和杭州有关的雕塑作品,我就做了三条方形的波浪形水柱,这是第一次接触水的题材。之后还有《雨》《舟》《长堤一痕》和《湖心亭一点》等系列。
《静水流石》 木、石, 1000×160×40cm,2013
作品《舟》横卧在自然之中,尽显人文情怀
艺术中国:这么多关于水的不同形式的作品,它也成为贯穿您整个创作的一条主线。可否谈谈是出于怎样的原因和情结与水产生共鸣?
沈烈毅:我想是因为我和水有渊源吧。小时候我家住在运河边,有一天玩水不小心掉到河里差点淹死。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掉在驳船那里,在水中挣扎着看到船底黑乎乎的阴影在头上搅动,我翻身抓到船帮却怎么也翻不上去,后来正好有其他船路过才给我捞了上来。直到现在我都记得掉到水里的那种恐惧和绝望。那一天,我差点被水淹死,那一天,也是毛主席追悼会的同一天,人们哭得死去活来。
艺术中国:那个日子像一个节点,它是您个人生死的一个大事,也是时代的一件大事。不过那种畏惧却并没有让您远离,相反,您表现出足够多的关注和兴趣。
沈烈毅:其实,包括后来的《巢》《乾坤》《囿》《天空》等很多系列,与其说水这一题材很重要,不如说对我来讲关乎自然的命题都令我着迷。当它和你人生从小到大成长经历都息息相关,甚至和你生死都联系在一起时,你自然对它格外敬畏。“机会和灵感是给有准备的人”,这可能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它是埋藏在你心里的东西。
2016纤维三年展中沈烈毅的户外作品《空游云行》,竹、金属,1800×800×700cm,2016
观众与作品互动,深入其中感受材料和空间的对话
另外,小时候的生活也给我留下很深的烙印:白天从家到学校要穿过一片高过头顶的田地,晚上大家又在院子里乘凉仰望星空,听着一片片蛙声入睡。那时候还特别爱看暴雨和台风来袭,雨打在窗上噼啪作响,远处的树林被大风吹得弯腰,然后又直起来,再被吹下去,那种视觉感十分震撼。所以我从小对自然的敏感就从这周边的环境而来——它就像一个根,是长在天地间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因此,与其说童年时候玩的很野,不如说我和自然接触得更近,也就愈发敏感了。
艺术中国:这种关乎“天、地、人”的宇宙观在作品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它们和谐共生,总是表现得平静深远。
沈烈毅:我想这也和禅宗文化的影响密不可分。书籍的阅读是一方面,但是作为西湖畔长大的杭州人,那种烟雨迷蒙,在缥缈与虚实之间相互对望的省思,恰是我对禅静最直观的领悟。所谓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这种人文和自然环境都无形中滋养着我的内心,如同储藏在身体里不断发酵的养分,激发了我的创作灵感,让我把这方水土与人的共鸣和感触贯穿于作品之中,在对望中带来禅静和哲思。
《囿》,树木,铁,60x300x30cm,2011
《木罅生华》 木 90×24×10cm 2012
看不见的看见了,看见的看不见了
艺术中国:从雕塑的角度,空间的呈现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话题,您希望如何通过作品表达您对空间的认知?
沈烈毅:我希望作品和空间搭建一种关系,让它产生一种“气”,使静止的空间产生流动的气息。比如《木罅生华》系列,一块方正的木头在眼前时,你只会将目光集中在它本身,但如果赋予它一道缝隙,你就能通过它看到它以外的空间,从而拓展视觉的维度。与此同时,这道缝隙间也会自然而然地产生流动的气息。
《天空-天安门》,铁,248x120x2 cm,2013
《天空》系列也是这样,它让人思考虚与实的关系。作品中的建筑是虚的,只留下剪影的轮廓——我特意当把人类文明的附加性符号抛出,这样才能甩掉那些干扰项,引导观众看到更真切的自然,用心体悟天地、宇宙、星辰,让这些被遗忘的“背景”重现——这种视角的转换,抛却具象事物对人的局限,从而解放我们的身心和双眼,望得更远,看向本质。
包括这次在G20期间展出的作品《一片天》,我把各国的地标性建筑按其轮廓挖空,从剪影中散射相互交织的光线。毕竟,边界都是人为塑造的,它成了条框和限定,但如果我们把个体置于整个人类发展或是宇宙中来看,甚至把历朝历代的国家放在历史长河和天地之间来比衬,它都是极为渺小。我们苦心觊觎的东西,终不如放眼望去的宽广。天地是一体的,世界也是一体的,只有看到“一同”才能淡化眼前的对立与冲突、利益与争执。而从每个剪影中射出的相互交织的光线,也暗示着国家间的联系与交融。
《雨》系列作品(局部)
像敬畏自然一样内敛而谦逊,像手艺人一样追求极致和纯粹
艺术中国:另一个雕塑中常见的问题就是材料的选择。您如何通过不同材料来实现自己作品的特质?
沈烈毅:不同材质呈现出不同的诉求。像“雨水”系列,我用坚硬的花岗岩去呈现荡漾开的水波和涟漪,这是一种强烈的对比,水的至阴至柔和花岗岩的至阳至刚通过作品融为一体,这种阴柔相济本身也是道家学说中天地万物本质的形象阐释。同理,开与合,虚与实,动与静,曲与直,这些体悟都与自然之道密不可分。我惯用的另一种材料是不锈钢,不同于木与石的天然而成,它本身极具现代感。不锈钢可以在视觉上帮我达到毫无瑕疵的极致,这也是我在作品中极力追求的一种东西。它的极致,就是纯粹的镜面感,没有任何凹痕起伏,视线顺着它流淌,所有承载其中的思绪都随之无限延展,任何一点瑕疵的出现都会带来波动,从而停止思绪。而我希望我的作品让人安静下来,静若止水。当人们把尘土掸干净,放空并摒弃杂念,才有空间去思考,才能放松自在,回归和天地间最本质的沟通与内省。
被抛光的如镜面一般的作品《湖心亭一点》,不锈钢,40×9.5×4.2cm,2012
艺术中国:所以,这也是一种减法,通过视觉上的减法去让渡心灵上的空间。
沈烈毅:是的,太多信息会稀释理解的偏颇,反倒加大传达的不准确性,恰到好处就在那微妙的一点。只有适当的舍弃——把手中的元素减少,才会让渡出更多余地,这种空、静,寡、淡,最终却可以凸显出一种纯粹,我想这也是东方禅宗文化中重要的一点。
艺术中国:但是这种纯粹也需要心与手的不断磨砺,把坚硬的石头打磨得如同荡漾的水波,这一定是件耗时耗力的事。
沈烈毅:的确,但这就像“修行”,是条必经之路。要与材料产生感情,不断和它磨合,在触摸和制衡之间一次次锤炼,不停试验,当你和它发生关系时,才会不断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从而更接近结果。这个过程中,你未必就是主角,是艺术在不断激发和引领你。只有当心,手,材料三者共通互融时,才能达到最完美的呈现。就像《雨》这件作品,每平米的打磨要耗时近一个月,而且机器很难塑造出那种细腻和柔度,目前都是手工去磨制,也许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然的状态,无限接近物质本身吧。磨石如同磨心,让自己沉静下来,可能本来就没有捷径。
G20期间彭丽媛及各国领导人夫人于沈烈毅作品《湖心亭一点》前参观、合影
艺术中国:所以,当我们在看它的时候,我们也在观看时间。最后,请您聊一聊,您如何判断一件作品的好坏,您认为好的作品应该具备哪些特质?
沈烈毅:我认为好的作品并不是高高在上让人仰望的,它应该和人、和自然都相通相融,在不经意间散发出淡淡的艺术气息——“淡”是一种隐含却持久的力量。尤其是雕塑作品,很多时候与公共空间的关系更加紧密,它应该为人所用,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艺术家也应如此,别把自己看太高,就当自己是个手艺人。我想,对自然敬畏的人也一定会谦和内敛,而且,因为你尊尚自然之道,你一般也不会屈服权威,毕竟之于宇宙,我们渺小如沙尘,又谈何权威。
另外一点也是大家经常谈及的,就是所谓的“地域性”和“国际性”。在我看来好的作品应该打破地域束缚放之四海而皆准。国际性其实就是人性,因为人的本性是一样的。所以无论东方还是西方,虽然气质上会有差别,但其共性应该是普世的,能在人性层面产生共鸣和感动,在人心中产生涟漪与浸染的,一定是好的作品。
艺术中国:谢谢。
责任编辑:王海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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