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尘滓可提纯

 朱成凌

贾雨村是贯穿《红楼梦》“始”“终”的一个人物，作品以“贾雨村风尘怀闺秀”(第一回)开篇，以“贾雨村归结红楼梦” (第一二O回)作结。对于这个人物的评价，历来多有贬抑，甚至几乎已成定论，大都认为他是一个精于吏道、老奸巨滑、忘恩负义、心狠手辣的人。这些，我们无可否认。

《红楼梦》的作者对贾雨村的态度也是不言自明的，这从作品中对贾雨村姓名字号及籍贯的介绍可以略窥一斑。作者说，此人姓贾名化(假话)，别号雨村(假语村言)，湖州(胡诌)人氏。此外，依据红学家王昆仑先生对《红楼梦》人物的“三类划分法”，我们知道，贾雨村既不是正面人物，也不是中间派，而是反面人物，是作者要着力讽刺和鞭答的对象。显然，这是符合曹作原意的正确看法。不错，作为封建官吏的贾雨村，确有如上所述的某些负面品质，笔者也无意为贾雨村“翻案”，只是试图运用矛盾分析的方法，“印象主义”的某些观点，对出仕前的贾雨村作一个全面而客观的评价。   

我们分析人物应当做到一分为二，忌的是只讲一面之理，不能“一棍子将人打死”。常言说：碧玉也有瑕，说明没有缺点的人是不存在的。这里，我们只想反其意而用之——再坏的人也有优点，哪怕优点是些微的，这同时还因为，依据心理学的观点，从气质的角度将人分为多血质、胆汁质、粘液质和抑郁质四种类型，每种类型的人各有优、缺点，比如多血质的人活泼、好动，敏感，情绪发生快而多变，思维言语动作敏捷，善于交际，亲切，有生气，具有外向性；但往往表现出轻率、不深沉。粘液质的人沉着稳重，言语动作比较迟缓，显得庄重、坚忍；但往往执拗、淡漠。那么，贾雨村不能游离于上述诸种类型之外。如此看来，他身上或多或少地应当具有某种(或几种)气质类型的人所具备的某些长处，他不能是与生俱来的坏人，也不可能一无是处，他的性格特点(包括优、缺点)，在很大程度上，是在后天形成的。贾雨村的性格是复杂的。这里，以他的出仕为界，我们把它分作前后两个阶段来分析，并且着重探讨出仕前的贾雨村的性格特征。

贾雨村有才能，亦有野心。

及第前的贾雨村，衣食无着，寄居葫芦庙，“每日卖字作文为生”。处在这样的境遇里，贾雨村没有一蹶不振、消极颓丧，而是落魄却不悲观，充满自信地“待机腾飞”——“求取功名，再整基业”。我们常说：诗言志。对联是诗的“肢体”，下面一幅“雨村自吟联”，有力地证明了贾的不甘平庸、抱负非凡。联曰：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

这里，贾雨村以“玉”、“钗”自喻，表明他并不妄自菲薄，而是能够正视自身的价值。如果贾雨村只是一个胸无点墨、徒有虚名的读书人，是定然写不出上述暗含“二典”，大气磅礴的“明志联”的。 

出仕前的贾雨村，寄居庙中，“读字作文为生”，这件事本身就表明雨村有一定的学识。无固定经济收入的一个穷儒，在那样的条件下，能够自己养活自己，这就是能力的体现。这种能力应是以知识为前提的，若只是些赖字歪诗，怎能够卖得出去?“文”、“字”卖不出去，则何以为生？能够让“字”、“文”被人赏识，必有可取之处，必有一定的价值。诚然，雨村庙内暂居还时常得到甄士隐的资助，这也是他生活来源的一个方面，可这也正是雨村得到时人认可的一个有力例证。通读作品我们知道：甄士隐乃得道之人，雨村竟能常常得到士隐主动地与他酌酒交谈，被甄认为“必非久困之人”、“必非久居人下者”、“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特别是听到雨村的“玉钗联”之后，由衷地赞叹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凡此种种，无不证明雨村非平庸之辈。

《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一节的“雨村评宝玉”一处，雨村历数古代文人名士，阐述他的独到见解，不同流俗，表明贾雨村亦非“凡夫俗子”。冷子兴说宝玉“将来色鬼无疑了”，“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接着雨村列举了历史上十二位“应运而生者”、十位“应劫而生者”和二十七位名人雅士为例，“纵横捭阖”，畅谈今古，他的这段“天地之气，正邪相克”的谈论，具有极强的宇宙意识和哲理性，若不通晓文史知识和其他的“旁门别类”，是远不能企及的。由此可以看出雨村之所学远非局限于“四书五经”。我认为“雨村评宝玉”的这段文字，表明了贾雨村并非随波逐流、人云亦云；谈自己与众不同的看法，最能展示雨村个性中“良”的一面，应是值得肯定的。

这里说贾雨村有学识，有才能，同时还因为他曾是林黛玉的老师。若贾雨村只是耍些“花拳绣腿”，定然不会成为林家的“西宾”。再说，作为贾府之婿，黛玉之父林如海总不会为独生女儿物色一个“皮囊之师”吧。雨村带着林如海写的“举荐信”进了贾府后，在与贾政交谈时，被贾政认为“言语不俗”，这也是草莽之辈所断然做不到的。对贾雨村的学识，甚至连作者曹雪芹也流露出某种赞赏口吻，例如称雨村“才干优长”，就是一例。

当然，贾雨村的野心也是照昭然若揭的。试看中秋佳节，雨村对月吟诗的“狂兴”，诗曰：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诗的后两句由赵匡胤的《咏月》诗“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中天万国明”化出，可以说是贾的“直抒胸臆”，暴露了他梦想平步青云、飞黄腾达的心态。就在中秋当晚得到甄士隐的盘费资助后，未等到甄士隐老先生为他选定的进京吉日——十九日那天，十六日即登程问路，不告而别了，这反映了他“求仕若渴”的心理。

还应提及的是出仕后的贾雨村任知府不到一年就因多有劣迹而被革职，革职后仍不思改悔，游“智通寺”见到的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是有深意的，但贾雨村不想回头，钻营复职，攀缘附会而入“四大家族”关系网，表明贾的野心并未泯灭，反而愈燃愈炽了。

在感情方面，贾雨村是一个“敢爱”的人。这种爱又是稳重不变的，他具有鲜明的爱憎观。贾雨村是一个珍重感情并发展感情的人，这样的人不会为了顾全礼法的束缚而戕杀自己的感情。贾雨村在葫芦庙存身时，于甄(士隐)家见到丫头娇杏，便“不觉看的呆了”，后来，“雨村见他回了头……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已也”。不仅如此，还于中秋月夜，雨村因思念伊人，为她写了首五言律诗：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如果就先前在甄家见丫环娇杏是无意中的偶然发现，那么，此时的诗作真是真情的表白，心曲的流露。不难想象，对于一个落难的书生，于彼时尚且自顾不暇，竟能如此深情地痴爱一个下层女子，对她“一见钟情”并坚守不渝，实属难能可贵。

五律中的末两句，暗含若得科举及第，一定先到玉人楼上求婚之意。后来的事实验证了如上诗句，雨村得中做官后果然娶了娇杏，并把她扶为正室夫人。由此可以看出，贾是一个感情丰富并对感情认真负责的人，是一个“敢爱”并表明心志即付诸行动的人。    ’

实际上，雨村的那幅“玉钗联”也寄寓着对娇杏的赞美与企盼。联中，以“玉”、“钗”暗指娇杏，在雨村的眼中，作为丫环的娇杏是高贵的，应求得“善价”；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多以“钗”、“裙”代称女性，因而，联中的“钗”指代娇杏也是自然的。我们甚至可以从下联“破译”出雨村内心的“密码”：美人(娇杏)啊，你要好好地待在家中，不要嫁给别人，要等着我(“时飞”——雨村自指，因贾雨村字时飞，)啊!既是劝慰，又寄寓着美好的愿望。

做官后的贾雨村，在选妻择妾方面，虽谈不上“佳丽如云”，但娶一个远远胜过娇杏(不论出身或是才貌)的女子还是轻而易举的，但雨村没有那样做，他履行着自己的“一诺千金”(为娇杏而作的五律)。纵观雨村与娇杏的“罗曼史”，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其发展过程：(雨村)看的呆了——(雨村)狂喜不尽——(雨村把娇杏)时刻放在心上——(雨村为娇杏)口占五律——(雨村把娇杏)纳为二房——(雨村把娇杏)扶为正室夫人。

贾雨村在感情方面，并非朝三暮四、朝秦暮楚之人，而是“爱己之所爱”，爱的态度是严肃的。

为了全面分析人物性格，不得不顾及到贾雨村出仕后的片断，这里略谈一二。

在“葫芦僧判断葫芦案”一幕中，贾雨村的负面品质得以彻底曝光。他到应天府赴任后即接到一桩人命案，接案后原本准备“发签拿人”，这样做，一是可以显其威势；二是可以捞一个“清正”的美名，表现了他的圆滑。这让我们联想到此前革职后贾的神态和行动；“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这个人很会适时调节自己的情绪，排遣胸中郁闷，以待东山再起，足见其人城府极深。当他知道凶手是“四大家族”中的薛蟠时，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再有，雨村和门子的密谋，活画出他是一个惯于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市侩。得至门子进献的“护官符”后，却佯装糊涂，又表现了他的老奸世滑。胡乱判案、草菅人命，更是罪不可赦。特别是充发门子，修书于贾、王二府这两个细节，使得贾的性格全面展现，为他的“性格辞典”补上了浓重的一笔：过河拆桥，心狠手辣，攀附权贵。

置身于官场中的贾雨村，如同缚在网中的蜘蛛，难于自拔，只有拼命挣扎，其结果反而是越陷越深。因为封建官僚体制，只能步步逼人堕落，此外，别无选择。我们不妨看一下作品第四十八回“强取石呆子旧扇子”一幕：

谁知雨村那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个法子，讹他(石呆子——笔者注)拖欠官银，拿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作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好一个“有办法”的贾雨村!好一道“法力”无边的“护官符”!

为了自己的官运亨通，此时的贾雨村已堕落到了丧尽天良的地步。仅仅为了投贾赦之所好，竟不顾百姓的死活，巧取豪夺石呆子的家产。况那石呆子原是“穷的连饭也没得吃”的人，贾雨村不生丝毫悯怜之心，完全被“护官符”所左右。做官本应爱民如子，可处在官位的贾雨村，身不由己，已完全被畸形的封建官僚体制所束缚，只有与四大家族相互勾结，贪脏枉法，为非作歹，一步步滑向堕落的深渊。因为变态的封建官僚体制是产生“护官符”的温床，“护官符”只能是诞生在那个体制下的“畸形儿”，在封建社会为官的贾雨村，为了稳住官位，“扶摇直上”，只有求得“护官符”的庇佑，而“护官符”与封建官僚体制是一脉相承的，有着“天然”的血缘关系，其本质就是丑恶和腐朽的官僚制度，如同镣铐，步步紧逼，逼人堕落，直至毁灭。这种观点，也是符合原作者的创作思想的。   

中国有句古话：此一时，彼一时也。出仕前的贾雨村是一个有抱负、有学识、“敢爱的人”。“发迹”后，他不会也不可能象荷花那样“出污泥而不染”，这是由他的世界观决定的，是他意志薄弱方面的表现。贾雨村性格原本复杂，如前所述，有才能，亦有野心，出仕后被利欲诱惑，本身具有的负面品质恶性发展，急速膨胀；一旦落入被称为“护官符”的“四大家族”的罗网，便欲罢不能。如同人体原本具有的“癌细胞”，在某种条件下激发出来，便病入膏肓，无可救药。贾雨村身上的“癌细胞”(负面品质)，是确实存在而又是致命的。在当时的社会里，他认识不到这一点，甚至于完全颠倒是非。因而，贾会错误的认为：为了“生存”，只能做一名“适者”——与封建官吏同流合污。以这种思想作指导，贾雨村做官后变得世故圆滑，利欲熏心，这是他自私自利的利已主义的体现。出仕前、后的贾雨村，性格之所以有着如此大的变化，是由当时的社会环境决定的。当时的封建官僚制度遏制了人的长处，扬其恶习，那么，原本具有负面品质的贾雨村，在腐朽的社会制度的“催化”下，只有走向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