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881年以一个“打酱油”的小军官身份初涉戎事,到1916年权倾天下却众叛亲离,袁世凯35年的政坛生涯,留下太多的争议。他集“中国之华盛顿”、 “真正的改革家”、“独夫民贼”、“窃国大盗”、“卖国贼”等各种标签一身,死后一百年来,受政治意识形态影响,差评压倒性地多于好评。历史学家唐德刚在《袁氏当国》一书中写到:“自民国有史以来,吾尚未见一本、一篇甚或一页对袁有正面评价之书。”以一篇雄文口诛袁世凯称帝的梁启超,更是恶评其为“东方式之怪魔的人物”、“国中极恶之极恶”、“最糟糕之统治者”。
但是,随着很多历史材料的发掘与分析,史学界对袁世凯的评价,渐渐去政治工具化,变得不再是一边倒的否定。标签化、口号化、泛政治化的评价,退让于以理性、客观为前提的叙述,本身就是一种社会与文化的进步。站在一个更加纵深的历史上,将时间的座标尺、历史的光谱延展开,以“同情之理解”去看待前人在中国近现代化转型的各种尝试,也许更有助于今人来重新认识过去一百多年来的大变革。
近日,湖南省社科联硏究员、《船山学刊》原主编张以文先生历时近20年研究之新著《袁世凯时代》脱稿。该书摆脱传统的述史格局,以"中国现代化历史进程"为视角,广泛吸收了海内外史学界最新研究成果,全面论述和评价了袁世凯时代及其个人的功过得失,深入探索了晚清民国的政党政治与经济、社会、文化诸问题,视角新颖,新见迭出。那么,在他看来,袁世凯的改革对中国现代市场经济转型有何作用?他希望恢复大国自信的举措,是否影响到民族文化的重建?“后袁世凯时代”中国传统文化为何劫难频仍?就此,张以文先生接受了凤凰网国学频道主编柳理的独家专访,以下为采访实录:
湖南省社科联研究员、《船山学刊》原主编张以文接受凤凰国学专访
凤凰国学:袁世凯去世已经100年了,人们仍在讨论着关于他的话题。过去我们教科书上对他的描述,给人的感觉是,他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纠纠武夫,一个专制横暴、卖国求荣的统治者。从您的研究看,是这样的吗?他有没有做过于国于民有益的事情?
张以文: 袁世凯去世已经一百年,但人们仍在关注着他,这本身就说明了他的重要。和孙中山一样,在近代历史的书写中,他们都是不可或缺的人物。
但和孙中山死后备极哀荣的结果截然不同的是,袁世凯死后痛遭诟病、谤满天下。这种状态与国民党宣传家戴季陶、冯自由等人的定论是有关的。从当时的政治斗争的目的出发,丑化政敌以赢得民众的支持,这种任意塗写历史的方式,是时代特定的结果。
改革开放以来,已经有很多的研究者发表了专著、论文、传记,对袁世凯早年生活及其成长道路,进行了梳篦整理。实际上,他出身在一个有良好教养的书香世宦之家,他的叔祖父袁甲三和曾国藩是同朝进士,极亲密的朋友,且同在理学大师倭仁门下研习学理。父兄一辈都是读书出身,多有成就于社会,他自已在少年时代就怀抱救国宏愿,算得上一个有志之士。
晚清十年新政改革在某种程度上看,是在袁世凯的推动和主持下进行的。改革由经济、军事、文化的现代化起步,逐渐深入到政治领域的改革,取得重大成就,并为后来进一步的政治改革奠定了基础。
他在总统任上,为抵抗列强侵吞外蒙古、西藏、东北三省作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日本人乘第一次世界大战之机,要独占中国东三省,压迫袁世凯签订二十一条。在国力困乏的不利形势下,他运用种种外交技巧和政治斡旋,以局部经济利益的损失为代价,守卫了国家主权,使日本吞并东北的野心失败。国民党当时为推倒袁世凯政权而宣传他卖国,并没有令人信服的事实作依据。
凤凰国学: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上,袁世凯从崛起到陨落,也就是说,从走进政治中心到恢复帝制后众叛亲离,过程并不算长,但折射出当时中国精英阶层的思想纠结。您觉得袁世凯选择帝制,真的只是权力膨胀的结果吗?他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张以文: 这应该是评价袁世凯历史地位的核心问题。辛亥革命以后,国内四分五裂,蒙古、西藏面临肢解,中国究竟应该走怎样的道路,重建自己的国家。派别不同的政治精英,为社会提供了三种可能的选择。
以宋教仁为首的稳健派,主张在维持袁世凯为总统的前提下,推动“政党政治”,用议会力量,逐步取得政权,过渡到民主社会。
以孙中山为首的激进派,主张再起“二次革命”,通过武装斗争推倒袁世凯夺取政权,以便"举政治革命与社会革命毕其功于一役",建成"和美国一样的国家"。
而以杨度为代表的国内大部分知识分子认为,国家贫弱,外敌凭凌,内部四分五裂,首先要统一国家,巩固中央集权,保护工商业发展,积累财富、强大军队,中华民族才有可能立足。他认为,民主是重要的,但是,是第二步的事。
作为执政者,袁世凯坚持这一政治路线。他希望借皇帝的政治权威,安定社会,他的称帝,是在国内动荡不断,加强中央集权的政治结果。应该指出的是,他试图建立的洪宪帝制,和传统的封建专制帝制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洪宪帝制是以宪法为基础的君主立宪制,是传统专制国家走向现代民主的一个折衷的步骤或一种初级的形式。世界上有二十二个亚欧国家,以这种方式完成了社会转型。我们不能完全排除他抱有个人权势欲望,但从历史的客观事实出发,当时社会潮流的推拥,是他接受君宪的重要因素。
凤凰国学:我注意到,您是以“中国现代化”为自己研究的视角。那么,您认为袁世凯对中国现代化进程最大的贡献是什么?袁死后,他的成果是否有所保留?
张以文: 中国现代化的历史进程是一个长期的持续的过程。从洋务运动时期就已经开始,时断时续、强弱不一。袁世凯在这一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在民国初年,大力推动经济立法,主持制定和颁布了50余部工商法规,废除了晚清残存的垄断经营制度,解除了对民间兴办各类企业的限制。这些经济法规积中国数十年推行工商兴国的正反两面的经验,构建和确立了走向现代社会市场经济法律体系的框架。这些法律与法规,有许多至今仍然是我们经济立法的原则。其所产生的社会成果,也为当代经济学家所肯定。
袁世凯死后,袁政府制定的经济政策由于符合民族资本发展的实际要求,仍然保持着相当的活力。这正是费正清称后袁世凯时代为“中国资产阶级的黄金时代”的重要原因。1930年以后,取得政权的国民党推行“统制经济政策”,把国内大部分重要企业强行国有化,从而逆转了中国经济发展的方向。这也是需要进一步研究的历史课题。
凤凰国学:您为什么认为“后袁世凯时代”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炼狱?
张以文: 首届国会制宪期间,以陈焕章等人为首的一百多名国会议员,基于文化的民族主义立场,针对当时社会腐败、道德沦丧的现状,向国会提交了一份草案,要求确立孔教为国教,以凝聚民族精神。由此而引发一场全国性的民族文化论争的热潮,政治反对派把中国传统文化与专制政治混为一谈,捆绑批判,历时数年,震撼强烈,对中国社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以梁启超、章太炎、戴季陶、吴虞、易白沙、胡适为代表的激进知识分子猛烈地抨击中国传统文化,把矛头指向孔子。号召打倒孔家店,宣称中国二千年的历史是吃人史,二千年的文化是吃人的文化。知识精英找不到方向,转而都愤怒地斥责民众麻木、愚昧、保守、贪鄙。他们以嘲弄自已民族的文化和民众的落后为快事,留学归来的教授们甚至宣称:中国文化没有美的情感、没有宗教的情感。主张把耶稣的伟大人格和崇高感情培植到中国人的血液里去。
知识精英们总结了中国的不可弥补的残缺:第一、中国文化不行,二千年混沌世界,无政治可言;第二、中国文字不行,钱玄同倡议废汉字,全部拉丁化,知识精英纷起响应;三、中国人种不行,血质低下,感情不崇高;四、中国人思维方式不行,没有苏格拉底似的欧式思辨,主因是缺乏宗教情怀;五、中国土地不行,农耕太久,地力疲乏,以至于产生了“谁来养活中国”的问题?
激进知识分子对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国社会的一切,给予了最彻底的批判,就连为中国治过洪水的大禹,也被批成了一条虫。这应该是人类历史上最空前的文化暴力,它几乎滌荡了中国人残存的自信和最后的尊严,不但是普通的民众,知识精英也大多失去信心。近代以来,知识分子和富有者大举外迁或纷纷将子女送出国门,与此关系莫大。
凤凰国学:从您最早开始关注袁世凯,到写成《袁世凯时代》书稿,前后花了多长时间?期间学界及主流意识形态对袁世凯的评价有没有大的变化?从民国到现在,研究袁世凯的人很多,您的创见在哪些方面?
张以文: 我一直热衷近代史的研习,大学毕业时,林增平先生旧著“中国近代史”重版,他送了我一套,这使我格外珍视并加强了相关人物的研究。但直到90年代初,我才把注意力放到袁世凯方面。我从长沙晚报调到省社科联,希望偷闲做点研究,但新岗位仍要求我主办报纸且兼任杂志主编,因此进展极慢,历时漫长。当然这也好,让我有充分的时间,吸收学界的新成果。此期间,除了阅读大量的史料,我先后拜会过骆宝善、侯宜杰、郭剑林、苏全友、张华腾等袁世凯问题专家,访问了天津历史博物馆、保定直隶总督博物馆、小站练兵博物馆、武昌起义纪念馆、南京总统府、河南安阳洹上袁林博物馆等地方,收获不小。
开放以来,国内近代史研究包括袁世凯研究进展很大,大量的历史真相得到澄清,比如,以前都认定戊戌政变是由于袁世凯的告密发生的。诸多学者包括戴逸先生的论证,否认了这一结论。历史教科书的一些修订,也反映出了这些新的评价。
作为一个社会改革家,袁世凯在直隶总督任上的成就,已经开始为研究者注意,人们以"实用主义"来定义他的成功。但是关于他的社会改革思想和特点,没有什么人涉及,我在本书中做了初步的探索。
袁世凯政府主持下,民初在经济领域大规模立法,从而奠定了传统社会走向现代化市场经济的方向,在袁世凯研究中,一直不为人们注意。近年有一些经济学研究者开始挖掘出新的史料和提出了新的见解。我在综合上述研究的基础上,以“确立走向现代社会的市场经济制度”为专题(第四章第六节),进一步强调了民初“经济立法”的时代意义。这在上面我们已经提到。
洪宪帝制问题,是人们一直不能容忍和理解的。这是一个沉重敏感的话题,很多人都认为,讨论君主立宪,似乎就是想恢复皇帝,就是想开历史的倒车。我从中央集权和立宪原则两个方面,对此提出了新的探讨(第四章第十四节)。作为一种观点,期待各界批评。
此外,我对近代史事的一些判读,也提出了一些不同的看法,事例琐碎,不一一例举。
凤凰国学:近一百年来,中国政坛上如走马灯一样出现过很多人物,在以往的历史叙述中,但凡不支持暴力改造中国社会的人,往往被视为“反动”、“保守”,至于他们对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思考、对中国文化及其他领域的贡献,均很难见诸教科书。您怎么看待以袁世凯为代表的这群所谓的“反动”者?今天对他们的评价如果有必要进行修正,您认为最重要的原则是什么?
张以文: 历史的发展总是曲折的,产生这种状态是可以理解也是应该逐步糾正的。为民族的进步、社会的发展作出了贡献的人物,历史必将给予其应有的地位。关于北洋派人物的评价,我在书中有较多的提到。
事实上,现在出版的大量的著作,己经在做着修正工作,当然,有的评论并不准确。习近平今年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强调:社会科学"必须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研究导向"。这应该是我们研究和评价历史人物的一个总的原则。
责任编辑:王海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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