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令公有一首诗中有这样两句话,“天运苟如此,且尽杯中物”。我感觉这句诗是写老张家。见过、听过嗜酒如命的,邋遢成瘾的,但没见过老张家这样的。老张住在我家隔壁,是个把“酒”字刻进骨子里的人。退休前在酒厂管仓库,按理说天天跟酒打交道,早该腻了才是,可他偏不——嗜酒如命这四个字,安在他身上再贴切不过。除去上班那八个钟头,他的人生仿佛就只有两个状态:正在喝酒,或是正往喝酒的路上走。
每天傍晚五点半,酒厂的下班铃刚响过没多久,准能听见老张家防盗门“吱呀”一声拉开,接着是他含混的招呼声:“老李,三缺一,就等你了!”要不就是扒着栏杆朝楼上喊:“王哥,昨儿那瓶二锅头没喝完,今个接着整啊!”不一会儿,几个同样满身酒气的老伙计就聚到他家客厅,围着那张掉了漆的木桌坐定。酒瓶“砰”地墩在桌上,酒杯碰撞的脆响、划拳的吆喝声、夹杂着几句家长里短的闲聊,能从黄昏一直闹到深夜。
我见过老张最清醒的样子,大概是他去买酒的路上。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衬衫,袖口卷到胳膊肘,裤脚沾着不知哪蹭来的灰,头发乱蓬蓬地贴在额头上,下巴上的胡茬青黑一片,像是月把没刮。即便这样,他手里攥着钱,眼睛盯着门口小卖部货架上的酒瓶,脚步都透着一股笃定。
有一回碰上下雨,他揣着刚买的酒往回跑,裤腿湿了大半,却把酒瓶护在怀里,生怕淋着。要是哪天约不到人,他也不恼,自己搬个小马扎坐在门口,就着一碟咸花生,慢悠悠地抿,一口酒下肚,眉头舒展,嘴里还哼着跑调的老歌,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
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老张的不修边幅,跟他媳妇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老张媳妇在小区里是出了名的“邋遢”,没读过多少书,说话直来直去,嗓门又大,可偏偏起得比谁都早。每天天刚蒙蒙亮,小区里还静悄悄的,就能听见老张家的狗“汪汪”叫着,紧接着是防盗门“哐当”关上的声音——她又顶着一头乱发遛狗去了。
我晨练时碰见过她好几次。头发像是从来没梳过,枯黄的发丝纠结在一起,上面还沾着不知从哪里带来的草叶和细碎的灰尘,有一回我甚至竟看见她发梢挂着一小撮狗毛。她总是穿着那件洗得褪了色的花裙子,裙摆上沾着污渍,有一次居然还粘了一只深色的袜子,晃悠悠地随着脚步摆动。小区里晨练的大爷大妈看着她笑,有人忍不住提醒:“老张媳妇,你裙子上粘东西了。”她愣了愣,低头瞅了瞅,摆摆手说:“嗨,不碍事!不碍事!”说完就牵着狗径直往公园角落里走,任由两条狗在草坪上随地拉尿。

有回一位老太太看不过去,说她不该让狗随地大小便,或者自己处理掉,以免影响公共卫生,她当即就炸了毛,大着嗓门反驳:“狗拉尿不是很正常吗?又没拉你家门口!”吵得脸红脖子粗,最后还是旁人劝开了,她却依旧牵着狗,头也不回地走了,仿佛刚才的争执跟她没关系。
老张家的房子不足一百平米,一厨一卫,两个卧室加一个客厅,可那屋里的乱劲儿,真是应了那句网络流行语——“不行不行的”。我只去过一次,还是那年小区水管维修,老张家漏水渗到了我家厨房,我跟着老张进去查看,刚推开门就退了半步。
一股混杂着酒气、汗味、狗毛味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人鼻子发酸。卫生间门口堆着高高一摞换下来的衣裳,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客厅,分不清是干净的还是脏的,颜色各异的布料纠缠在一起,像是一座小山。客厅的地板上更是无处下脚:老张和他儿子脱下的鞋东一只西一只,球鞋、拖鞋、皮鞋挤在一起,旁边散落着十几双袜子,黑乎乎的,显然是打完篮球没洗。
老张儿子跟他爸不一样,唯一的爱好是篮球,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满是汗味的球衣球鞋往地上一扔,屋里的汗味多半是从这来的。卧室的床边满是灰尘的沙发前放着一张不知是哪个学校淘汰下来的旧课桌,桌上放着也不知是哪天的半拉剩菜,盘子边角满是干巴巴的饭粒和霉斑,中间的剩菜已经长出长长的白毛,让人看后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两条半大的土狗趴在客厅中央,见有人进来,猛地站起来摇尾巴,狗毛随着动作四处飞散,落在沙发上、桌子上,甚至飘到了那摞衣服上。沙发上堆着被子和枕头,显然是有人在上面睡过,靠垫歪歪扭扭地挂在扶手上,上面沾着几根狗毛和饭粒。茶几上更是一片狼藉:空酒瓶倒了一地,几个没洗的碗里还沾着剩菜,烟灰缸里的烟蒂都快堆成了山,旁边散落着几张揉皱的报纸和小孩的旧试卷。
老张领着我往厨房走,一路上不停地踢开地上的鞋子,嘴里念叨着:“乱了点,乱了点,别介意。”我跟在他后面,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杂物,好像进入了地雷阵,心里只想着快点看完快点走。那一次之后,我再也没踏进过老张家的门,光是从门口飘过的味道,就足以让人却步。
可奇怪的是,老张和他媳妇却活得格外自在。老张依旧每天约人喝酒,或是自己独酌,醉了就往沙发上一躺,伴着狗叫和电视声打着鼾睡去。他媳妇依旧每天早起遛狗,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依旧披头散发,我行我素。有人背后议论他们家乱,说他们活得不讲究,可他们好像从来没听过似的,该喝酒喝酒,该遛狗遛狗,日子过得简单又随性。
有一回冬天,下了场大雪,小区里的路结了冰。我下班回家,看见老张媳妇正扶着老张往家走,老张醉得东倒西歪,嘴里还嘟囔着酒话,她一只手牵着狗,一只手搀着老张,走得很慢,雪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她也不擦。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们的邋遢和不修边幅背后,或许藏着一种旁人不懂的默契。老张嗜酒,她不拦着;她邋遢,老张也不嫌弃。他们就像两块契合的拼图,纵然不被外人看好,却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把日子过成了自己的模样。
如今我搬离了那个小区,却还时常想起老张和他媳妇。想起老张家门口飘出的酒气,想起老张媳妇牵着狗、沾着草叶的模样,想起那个乱得一塌糊涂却依旧充满烟火气的家。他们或许不是世俗意义上“体面”的人,可那份不被外界打扰的自在与默契,却比许多精致的生活更让人印象深刻。毕竟,日子是过给自己的,舒服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

后来我渐渐明白,所谓生活的体面,从没有统一的标尺。有人追求窗明几净、衣着光鲜的精致,也有人安于随性自在、不被束缚的松弛。老张杯中的酒,是他排遣时光的慰藉;他媳妇晨遛的狗,是她平淡日子的陪伴。那满屋的杂乱,于外人是难以忍受的邋遢,于他们却是无需伪装的真实。
我们总习惯用自己的标准评判他人的生活,却忘了日子终究是过给自己的。老张和他媳妇或许从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只守着彼此的默契,在属于他们的小天地里,把寻常日子过出了独有的滋味——这份不被定义的自在,如“花间一壶酒”的李太白;“笔底明珠无处卖”的徐文长;再如“鞋儿破,帽儿破,身上袈裟也破”的济公,本身就是一种难得的坦然,本身就带有天然的诗韵,不是吗?!请看诗曰:
隔壁张翁醉,晨昏酒意浓。
呼朋敲瓦盏,独酌倚疏筇。
妇懒梳蓬发,犬随穿竹松。
室中虽杂乱,相视笑从容。
【作者简介】牛家强,字呈心,号望草舍主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楹联学会会员、中国书法协会会员,安徽省书法协会理事、安徽诗词学会文艺部副部长、淮北市书协副主席、淮北市诗词学会副主席。在书法篆刻领域有一定研究。作品先后入选“全国首届篆刻作品展览”、“甲骨文书法展”、“安徽省第一、二、三届篆刻作品展览”等数十次大小展览并获奖,2014年评为“书画界最具贡献人物”,多家媒体都作了专题报道。
责任编辑: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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