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夢芙先生(左二)与文友合影
——近百年名家七言歌行的重大成就与诗史意义
(四)晚清、民国名家的七言长篇歌行
鸦片战争后的晚清至民国,中国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列强入侵,战乱频繁,王朝崩溃,苍生多难。而传统诗歌经三千余年的发展衍变,各类诗体到清代已高度成熟,兼以学术昌盛,近代诗坛出现繁荣局面,流派众多,诗人与学者二而一之。长庆体与梅村体歌行因时而作,数量剧增,质量亦足以抗衡前代。以下择其要者略加阐析,以见其突出成就。
《圆明园词》。作者王闿运(1832—1916),字壬秋,湖南湘潭人,著名经学家。诗为近代湖湘派首领,宗法汉魏六朝,下及中晚唐,在近代同光体外另开一宗,有《湘绮楼诗》。圆明园始建于康熙四十八年(1709),以后历年增建,极为瑰丽,有“万园之园”的美称。咸丰十年(1860),英法联军攻入北京,大肆劫掠园中珍宝,然后纵火焚毁。同治十年(1871)春,诗人偕友同游圆明园遗址,归后因作此诗。“作者以深沉的诗笔,追记了圆明园建园和焚毁的经过,通过焚毁前后不同景象的对比描绘,申斥了英法联军侵华的罪恶,寄托了诗人对国势艰危而当权者却沉湎于声色狗马生活的无限感慨。全诗融记叙、描写、议论、抒情于一炉,交叉穿插,铺陈排比,显示了诗人深厚的功力。谭献曾将它和唐代《长恨歌》、《连昌宫词》相并提,以为‘谈何容易’”〔13〕。“殷勤毋佚箴骄念,岂意元皇失恭俭!秋狝俄闻罢木兰,妖氛暗已传离坎。吏治陵迟民困痡,长鲸跋浪海波枯。始惊计吏忧财赋,欲卖行宫助转输。”“百年成毁何匆促,四海荒残如在目。丹城紫禁犹可归,岂闻江燕巢林木?”名园被毁的本因是清王朝统治者之骄奢淫佚,是论史的警句。
《彩云曲》。苏州名妓傅彩云,又名赛金花,被状元洪钧纳为侧室,洪钧出使欧洲,彩云随侍。洪钧死后,彩云不安于室,重操旧业。庚子(1900)之乱,八国联军攻占北京,传闻傅彩云与联军之德国元帅瓦德西有染,劝说瓦德西禁止淫掠,保护文物。其人其事,是文人骚客笔下绝好的题材,著名诗人樊增祥(1846—1931)为此作前后《彩云曲》,王甲荣亦有同名之作,女诗人薛绍徽作《老妓行》;曾孟朴作小说《孽海花》,谢寿康、刘半农或为制剧本,或为撰自传。樊增祥前后《彩云曲》在当时流传甚广,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云:“可以觇国势之不竞,世变之凌夷焉。……读者至以比清初吴伟业之《圆圆曲》,而后曲有当诗史,剧胜前曲。嘉兴沈曾植以为的是香山,不只梅村者也。”〔14〕前《彩云曲》写傅彩云嫁与状元洪钧,随同至欧州拜见英国女王,洪钧死后又为妓女的艳事,属于猎奇;而《后彩云曲》写庚子之变为背景,诗中云“彩云一点菩提心,操纵夷獠在纤手。胠箧休探赤仄钱,操刀莫逼红颜妇。始信倾城哲妇言,强于辩士仪秦口。”篇末云:“古人诗贵达事情,事有阙遗须拾补。不然落溷退红花,白发摩登何足数!”这就使诗歌具有补史之遗、旁证历史的认识价值,深化了诗的意义。
钱仲联先生编选《近代诗三百首》,不录樊增祥前后《彩云曲》,而选王甲荣同名之作。《梦苕庵诗话》云:“樊山前后《彩云曲》,哀感顽艳,传诵艺林已久。余友王君瑗仲尊人部畇(甲荣)先生,亦有此曲,特较樊山为胜。” 〔15〕樊山两篇《彩云曲》分写女主人公的前半生与后半生,王甲荣诗则是合写。“这首诗以长庆体记述了傅彩云的一生,渲染之处,令读者咏叹不已。特别是记载傅彩云与洪钧结合前后的那一部分,由于是亲闻自傅彩云口述,其意义就不再局限于文学领域,因此也具有史的价值。……而这首诗在写傅彩云与八国联军之德军元帅瓦德西关系时,因采取了讽刺的文笔,所以也就比其他人所作显得高明。故沈曾植曾对王甲荣云:‘樊山不过梅村,子则是长庆体,不可同日而语矣。’” 〔16〕按传统诗学观念,诗歌之美刺关系时政,内容须褒贬得宜,堪为史鉴,格调须雅正,不落纤靡艳冶,因而沈、钱皆着眼于诗史价值。其实樊增祥《后彩云曲》与王甲荣《彩云曲》都有史诗成分,长庆体与梅村体亦如此,各有千秋,无庸轩轾。至于薛绍徽(秀玉)所作《老妓行》,“咏彩云事,虽沈博绝丽,未逮樊、王二家,而翔实胜之。出诸闺秀手笔,尤为难能可贵。” 〔17〕此诗篇末云:“名士恃才总负心,佳人绝代偏蒙耻。种瓜得瓜势使然,以暴易暴终难已。果报只存眉睫间,纪纲都在伦常里。女传弗因孽嬖删,妇道要论容德美。一编为谱《老妓行》,用告采风诸君子。”以儒家的道德观念,认为女性立身在于品格,仅凭貌美而不修德,将蒙受耻辱,不得善报。诗之立意与樊、王二家不同,曲终奏雅,有其警世意义。
著名学者王国维(1877—1927)的《颐和园词》,是继王闿运《圆明园词》的另一篇力作。当代学者陈永正先生著《王国维诗词笺注》,颇为精博,引其对此诗之笺语于下:
1912年3月,静安在京都作《颐和园词》七古一首,记述清末史事。诗成后,罗振玉见而激赏,为手录影印行世。此诗为静安诗中的长篇伟制,王氏对此亦甚为得意,在5月31日致铃木虎雄书中云:“前作《颐和园词》一首,虽不敢上希白傅,庶几追步梅村。盖白傅能不使事,梅村则专以使事为工。然梅村自有雄气骏骨,遇白描处尤有深味。”信中以梅村自况,所称扬梅村处,实亦夫子自道。铃木覆信云:“前垂示《颐和园词》一篇,拜诵不一再次。风骨俊爽,彩华绚烂,漱王、骆之芬芳,剔元、虞之精髓。况且事该情尽,义微词隐。国家艰难,宗社兴亡,兰成北徙,仲宣南行,惨何加焉。”又称此诗“隐而显,微而著,怀往感今,俯仰低徊,凄婉之致,几乎驾娄江而上者,洵近今之所罕见也。”静安自以为此诗虽不敢与白居易的名作如《长恨歌》等相比,但也可追步吴伟业的《圆圆曲》。《清朝野史大观》卷二:“海宁王国维长词一首,佳丽无伦,以长庆之清词,写开元之艳迹,缠绵往复,感慨淋漓,诚此题之绝作也。”所谓长庆清词,是指元稹的《连昌宫词》。陈寅恪亦比之以元稹《连昌宫词》,其《王观堂先生挽词》诗云:“曾赋《连昌》旧苑诗,兴亡哀感动人思。岂知长庆才人语,竟作灵均息壤词。”钱仲联《近代诗钞》云:“这首诗写晚清诸史事,与王闿运《圆明园词》可算是近代诗苑中一对奇花异葩。”然亦有不同意这种评价的,《萧笺》谓《连昌宫词》“岂《颐和园词》所能企及”,又谓“静安是时之思想境界之思想境界极属可悲”。钱仲联、钱学曾《清诗精华录》又谓:“由于作者清遗老的立场,对慈禧多称颂之词,对清朝的灭亡也流露了痛悼哀伤之情。”民国初年边敷文曾为此诗作注,载于黄濬《花随人圣盦摭忆》中,考据史实颇详。
颐和园在今北京市海淀区西北,原为金主完颜亮行宫,明建为好山园,清改建为清漪园。郭则沄《十朝诗乘》卷二十一:“德宗亲政有期,醇贤亲王以慈圣深居不乐,谋别拓园苑。或曰:‘甕山大报恩寺,为乾隆时奉母后祝釐而建,于以绳祖制,奉慈娱,谁曰不宜。’费无所出,则醇邸筦海军,以储饷息金,陆续拨用,初未动及正馕。其地旧有玉澜堂诸胜,完者葺之,颓者补之,稍有增建,遂成巨观,即今之颐和园也。” 〔18〕世传慈禧后将筹建海军的全部经费移用于建颐和园,以致甲午战争中国海军一败涂地,有欠确实。王国维这首诗144句1008字,篇幅长于《圆明园词》,写法亦有异。《圆明园词》重在纪事,对比名园焚毁前后景象之不同,于帝王朝政颇有讽意;《颐和园词》则重在歌颂慈禧后之功德,写颐和园着墨不多,只是陪衬。开篇即用倒叙笔法,写庚子之乱时慈禧后携光绪帝离京西奔,迅即转称慈禧“东朝渊塞曾无匹,西宫才略称第一。恩泽何曾逮外家,咨谋往往闻温室。亲王辅政最称贤,诸将专征捷奏先。迅扫欃枪回日月,八荒重睹中兴年。”慈禧后秉政,重用奕訢及汉族将领,平定太平军、捻军之乱,出现“同治中兴”。篇中言“五十年间天下母,后来无继前无偶”,历述慈禧后铲除肃顺、培育儿皇帝、垂帘听政;慈禧去世后王朝覆灭,于袁世凯窃国深致讽斥。篇末为“定陵松柏郁青青,应为兴亡一拊膺。却忆年年寒食节,朱侯亲上十三陵”,诗始终贯穿对慈禧后崇敬和伤悼的情感。这种情感,自然难被革命后的现当代人所理解,视传统的纲常伦理为封建糟粕,批判王国维的遗老思想。而陈寅恪先生则对王氏充满同情,先后为他作碑铭和挽词加以阐释,容下文再述。
诗人杨圻创作《檀青引》、《天山曲》,亦为近代诗史七言叙事歌行的名篇。杨圻字云史(1875—1941),江苏常熟人。光绪二十八年(1902)南元,官邮传部郎中、新加坡总领事。入民国,任吴佩孚秘书长,抗战期间卒于香港。诗学唐人,但不同于明七子之模拟,能有所创新,有独到之处。尤擅梅村体歌行,风格雄浑,才华艳发,有《江山万里楼诗钞》。《檀青引》为其诗集第一篇,诗人21岁时所作。钱仲联先生《梦苕庵诗话》称其“集中七古长歌,哀感顽艳,确可以嗣响梅村。”诗前有《檀青传》,“略谓蒋檀青京师人,其先越产,善弹筝吹笛,工南曲,文宗时乐部推第一。万机之暇,辄召两部奏新曲,檀青发喉,则天颜怿霁,赐赍过诸伶。咸丰十年八月,英法联军入北京,焚圆明园,文宗狩热河,檀青奔赴行在。明年文宗崩,檀青南游江淮间。云史年二十一,遇之扬州平山堂,后复遇之于青溪花舫,述宫中旧事,泪随声下云”。〔19〕全诗起云“江都三月看琼花,宝马香轮十万家。一代兴亡天宝曲,几分春色玉钩斜”,结云“怜尔依稀事两朝,千秋万岁恨迢迢。至今烟月千门锁,天上人间两寂寥”,以蒋檀青的遭遇写清王朝由盛而衰的历史悲剧,如同杜甫在安史之乱后遇李龟年而作诗,“于流离之况,寄家国之恨。”与杨圻同时而年辈稍长的著名诗人易顺鼎(1858—1920)对此诗评价极高:“煌煌巨制,包罗一代掌故,可作咸丰外传读。《长恨歌》、《永和宫词》并此鼎足而三,称之诗史,洵无愧色。时作者年方弱冠,以此诗早享盛名,比事属词,音节哀怨,一代兴衰,安可无此名篇?张长沙谓‘江东独步’,良非虚誉。”“清圆妩媚,绝代风华,梅村再世。”“情词哀乱,音节苍凉,令人低徊欲绝。”“白太傅作《长恨歌》,叙玄宗之倦勤,为帝王之炯戒,有变风变雅之遗意。其自述诗云:‘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盖隐然以可兴可观自命,非夸言也。清自文宗荒政,海内扰乱,颠沛播越,宗社几墟,同光之衰,实基于此。作者夙有澄清之志,而目击时艰,抚今悼昔,叹息痛恨,乃藉檀青一事以见其意,婉而多讽,与香山有同志焉。缘情绮靡,其馀事矣。” 〔20〕
更能显示杨圻雄富才力的为另一长篇歌行《天山曲》,2044字,超出《秦妇吟》约四百字。钱仲联先生《论近代诗四十家》云:“《天山曲》洋洋千言,为长庆体第一首长篇,即论藻采,亦已突过《秦妇吟》矣。” 〔21〕诗前有《香妃外传》,先述天山南北回部两族之简史,再述乾隆帝命兆惠平定回部叛乱,建新疆。回王之妃某氏有殊色,不假薰沐,身有异香,回民称之为香妃,回部酋长得王首,致妃以献。帝欲纳之,不可,身藏利刃,层出不穷,帝优容不加逼迫。皇太后密召香妃问之,妃言愿殉故主,太后乃赐其自尽以全其节。帝嗟悼不已,命以回妃礼归葬西域。“夫高宗既不能忘情于妃,而能优容至数年而弗强;太后之能成妃仁,而绝帝祸。妃则富贵不能夺,恩礼弗能移,生乎蛮夷之邦,而明乎礼义之辨,以清白之躯,从容就义,皆盛德事也。”长诗起句擒题:“玉门风雪拂云鬟,一曲刀环破虏还。上将功勋开朔漠,美人幽怨念家山。”诗中写清军平西域、建新疆之史迹,重点描绘香妃绝代之容华、冰雪之贞操,笔力深湛。结云“兴亡到眼清哀动,石鲸无恙铜仙重。圣武他年纪裕陵,冰心万古埋香冢。苜蓿离宫信有之,羌笳哀乱怨龟兹。至今弱水悠悠恨,长向西流无尽时。”一唱三叹,馀音不尽。吴焘跋此诗云:“以文作诗,以诗作史。气体如长江大河,音节如鹃啼猿啸,明丽则秋水为神,情韵则行云无迹。一气贯注,达二千馀言,有诗以来,千馀年无此巨制矣。讽诵一过,如见古锦百端,明珠十斛,令人动色。以龙门之史笔,太白之仙才,少陵之笔力,温李之藻艳,合为一冶,自成大家。复取摩诘画中之神,以写湘灵絃外之怨,当使白傅、梅村,一齐拜倒,绝代江山,夫岂过誉?……夫长恨有歌,太真不朽;剑器无咏,公孙谁知?从古英雄豪杰名士美人,其事业文采,虽照耀一时,必待乎有可歌可泣之歌咏,流传而始远,有由然矣。妃事湮没已久,近复传闻异词,先生亟为播之歌诗,阐扬贞烈,使幽壤生光,抗节励俗,岂如陈鸿香山,但传艳事,无补大雅已哉?……其为纯庙录实,为香妃辩诬,斤斤于风化名节之重,则于世道人心,尤见先生之孤诣矣。” 在高度评价杨诗艺术之时,更阐明诗歌表彰节烈,有益于世道人心的社会意义。杨圻思想可贵之处,是着眼人物的品格气节,而无种族敌国之分,这正是一种超越性的人文关怀,华夷之辨在于文化之高下而不在种族之优劣,先秦儒家早有认识。另有署名野山的跋文,则着重指出此诗声律之美:“古人谓文章掷地作金石声,此诗写边陲,则有胡笳塞马声;写宫中,则莺啼燕语声;写战伐,则千军万马声;写秾艳,则珠翠瑟瑟声;写荒寒,则孤雁乱猿声。写哀怨,则其声肠断;写凭吊,则其声消魂;写贞烈,则其声下泪。忽而大声铿鍧,忽而馀韵苍凉,忽而短音促节,一唱三叹,馀音动尘。一种荒凉绵邈之致,缠绵悱恻之情,令人低徊欲绝,不忍卒读,皆声为之也。此声不在行间,全传絃外,审音选字,一片宫商,尽声律之能事矣。诗以言志,言为心声,甚矣!声之能动人也,所谓可被之管絃者非耶?自有此篇,于是西域佳人,遂以不朽,岂非受诗史之赐哉?”〔22〕
杨圻之七言歌行长篇,尚有《哀南溟》、《乌珰曲》、《神女曲》、《花木房栊梅竹歌》、《金谷园曲》、《八骊歌呈玉帅》、《鸡公山感怀一百韵》、《长平公主曲》、《书清建威将军阮炳福家传后》、《九哀诗挽麟威将军韩芳辰》、《游青山寺简赵某》等等。马卫中、潘虹说:“辛亥革命以后,杨圻一直在探究清廷覆亡的原因。……《天山曲》以乾隆年间香妃故事演绎而成,是身处乱世而对乾嘉盛世的心灵依照,同样也是追寻清皇朝强盛的原因。至于《长平公主曲》,陈宝泉谓‘先生此篇,殆为取消清皇室优待条件而作,语赞清皇室待明之厚,意讥今代待清之薄,诗哀明社,心哀清室也’。对清皇朝的同情,在当时许多保守诗人的作品中都有表示,王国维在其著名的《颐和园词》中,也谈到了清王朝对前明的宽厚:‘定陵松柏郁青青,应为兴亡一拊膺。却忆年年寒食节,朱侯亲上十三陵’。……如果说《檀青引》使杨圻在诗坛一举成名,而这一系列的诗歌则确立了其在近代诗歌史上的重要地位”〔23〕。
无独有偶,现当代史学大师陈寅恪先生精心创作的长篇《王观堂先生挽词》,与王国维《颐和园词》后先媲美,而更具思想史、文化史意义。1927年夏历五月初三,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王国维自沉于颐和园昆明湖,年仅五十,学界震悼。对王氏死因,有种种猜疑,如殉清之说、罗振玉逼债之说、受梁启超排挤及妻妾有外遇等等。陈寅恪与王国维交谊至深,尤为沉痛,作此挽词,1929年又作《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是现代思想史、文化学术史上的重要文献。诗为长庆体,112句784字,诗前有序,诗句之下有陈氏弟子蒋天枢作注。序文不否定王国维殉情之说,但指出王氏所殉者为抽象的文化理想,尤为殉传统之纲纪:“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尤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ldea者。若以君臣之纲言之,君为李煜亦期之以刘秀;以朋友之纪言之,友为郦寄亦待之以鲍叔。其所殉之道,与所成之仁,均为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体之一人一事。……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 〔24〕诗之开篇即言观堂“一死从容殉大伦,千秋怅望悲遗志。曾赋连昌旧苑诗,兴亡哀感动人思。岂知长庆才人语,竟作灵均息壤词”,说观堂曾作怀念清室的《颐和园词》,类似长庆体《连昌宫词》,其自沉如同屈原之沉湘水。以下历述同治、光绪年间海宇承平,文化昌盛,观堂随罗振玉入京,被荣庆荐为学部图书馆编辑,研究元曲;辛亥革命军兴,清廷倾覆,袁世凯窃国;观堂游学日本,治甲骨文颇有创获;归国后被清废帝溥仪聘为南书房行走,又被胡适荐为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与本诗作者交谊甚笃,共话清朝旧事,相对而泣。结云“齐州祸乱何时歇,今日吾侪皆苟活。但就贤愚判死生,未应修短论优劣。风义生平师友间,招魂哀愤满人寰。他年清史求忠迹,一吊前朝万寿山”,感慨时局动乱,读书人苟且偷生,观堂则一死以明其志。贤者虽死犹生,愚者生亦如死,生死在精神,不在肉体之存毁,不能以寿命之修短判定人品之优劣。观堂为忠于文化理想、忠于人伦纲纪而殉身,永远被后人凭吊。全诗充溢对观堂崇敬痛惜之情,处处可见史家卓识,用典精切,笔力遒劲,其思想深度,超越流辈。因哀悼对象为人品与学识皆极高的一代大师,故风格庄肃,自然不同于写儿女情长的风华流丽,读此诗须结合近现代史加以考索,方能切实了解王、陈两位文化学术大师的思想境界。胡文辉著《陈寅恪诗笺释》考证此诗于甚详,读者可参也。
此诗发表后,评论甚多。罗振玉与陈寅恪函云:“奉到大作忠悫挽词,辞理并茂,为哀挽诸作之冠,足与观堂集中《颐和园词》、《蜀道难》诸篇比美。”吴宓云:“王静安先生自沉后,哀挽之作,应以义宁陈寅恪之《王观堂先生挽词》为第一”。又云:“此诗包举史事,规模宏阔,而叙记详确,造语又极工妙,诚可以与王先生《颐和园词》并传矣。”何广棪更谓:“然就诗之流传及其为时人喜爱而论,窃意先生是篇固应在王作之上。”罗继祖则云:“海内人士痛静安之死,悼诗多如束笋。而以杨钟羲哀静安五古及陈寅恪挽诗七言长古为最能道出静安心事。” 〔25〕钱仲联云:“丁卯五月初三日,王国维自沉于颐和园之昆明湖,其死因传说纷纭,竟成疑案。沉渊后,海内文士哀挽之作至夥,而陈寅恪一长古尤工,盖诗史也。……全诗如白头宫女,细说开元,虽遣词未尽凝炼,不足为病也。” 〔26〕而到1949年后的极左时期,陈寅恪这首诗遭到批判,认为陈诗将光宣衰世比作开元盛世,令人费解,“这正表明陈先生牢牢地站在封建地主阶级的立场上。” 〔27〕批判者为当时阶级斗争的政治气候所笼罩,又缺乏陈寅恪那样的史家通识和深邃的眼光,故而只看所谓阶级立场而不辨是非,今日看来,已如浮云过眼,无碍此诗之辉耀。
早在王国维自沉之前,现代著名新儒家梁漱溟之父梁济于1918年自沉北京净业湖(积水潭),留下《敬告世人书》,比陈诗之序说得更为明确:“梁济之死,系殉清朝而死也。吾因身值清朝之末,故云殉清。其实非以清朝为本位,而以幼年所学为本位。吾国数千年,先圣之诗礼纲常,吾家先祖先父先母之遗传与教训,幼年所闻,以对于世道有责任为主义。此主义深印于吾脑中,即以此主义为本位,故不容不殉。今人为新说所震,丧失自己权威。自光、宣之末,新说谓敬君恋主为奴性,一般吃俸禄者靡然从之,忘其自己生平主意。苟平心以思,人各有尊信持循之学说。彼新说持自治无须君治之理,推翻专制,屏斥奴性,自是一说。我旧说以忠孝节义范束全国之人心,一切法度纪纲,经数千年圣哲所创垂,岂竟毫无可贵?” 〔28〕梁济与王国维同为吾国数千年传统文化所化之人,目睹文化凝结之纲常伦理在西化浪潮中沦丧,心灵痛苦不堪,不惜身殉以示悲愤,其成仁取义,表明儒家士君子秉持的不随世俗转移的风骨气节。因此陈寅恪毕生坚守这一信念,以现代语言阐释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29〕
1949年鼎革后,陈寅恪任教于广东中山大学,谢绝到北京中国科学院任历史所所长,声言不学马列主义;晚年目盲体衰,则“著书唯剩颂红妆”,于1954年写成六万馀字长文《论再生缘》,阐发《再生缘》女作者陈端生自由独立之思想;1964年完成八十万言的煌煌巨著《柳如是别传》,高度颂扬明末青楼女子柳如是助钱谦益反清复明的精神品格:“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犹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况出于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之人哉!” 〔30〕“自由”观念,虽受现代学术思想即西方之学的影响,但在陈寅恪诗文中,“自由”的内涵已转化为独立自主地坚守中国文化本位的立场,坚信中国文化的义理必有超越时间和地域的普适价值。诚如学者王子舟所说:“寅恪文化思想不仅为‘中国’之‘文化本位论’,而且为超乎国家之‘文化本位论’。”“任何一具有悠久传统文化之民族与其他民族思想接触史所昭示:放弃本民族之地位(即本位),无疑终将导致本民族之个性消亡沉衰,文化传统之断裂。”“民族精神、道德传统,一经形成,自有生生不息之传承过程,其内在之精神价值,可脱离政治、经济之具体历史形态而具有独立性。” 〔31〕我国传统文化数千年来屡经劫难而不死,正是由于一代代仁人志士的护惜承传,在沧桑易代之际,士人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为后世树立光辉的典范,中华民族得以自强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王国维与陈寅恪,是现代学术界与诗坛人格崇高、风骨卓然的典范,《王观堂先生挽词》昭示了深远的历史文化意义。
在晚清、民国间的传统诗坛,七言长篇歌行大量涌现,以上所举为荦荦大者。另如张怀奇亦有歌行咏颐和园,孙景贤作《宁寿宫词》咏太监李莲英事,金兆蕃作《宫井篇》咏珍妃,“长一千三百十六字,工丽无匹”,丁传靖作《黄鹄云中曲》咏清初常熟女子刘三秀事,曾广钧作《纥干山歌》讽张勋复辟失败事,皆见钱仲联先生《梦苕庵诗话》及其主编之巨著《清诗纪事》、《近代诗钞》、《中国近代文学大系·诗词集》,如能遍检近现代名家诗集,当有更多发现。至三十年代间,钱仲联先生作《胡蝶曲》流传甚广,为现代人梅村体歌行之名篇。
《胡蝶曲》与七十年代所作《后胡蝶曲》,是借三十年代著名电影明星胡蝶的有关传闻,从侧面写出当时军政界人物生活的奢侈糜烂,深刻揭示国民党政权必然倾覆的内因,堪为史鉴。“余谓天生尤物,代不数人,陈圆圆之后有傅彩云,傅彩云后又有此豸。圆圆、彩云,得梅村、樊山之笔而名益炽,如蝶者,固不可不加以渲染也。癸酉冬暮,屏居无聊,因作《胡蝶曲》以寄兴。事本传闻,或难征信,苟有失实,余固不任其咎焉。后又作《后胡蝶曲》(咏其与戴笠事),亦然。” 〔32〕前《胡蝶曲》作于1933年,此诗一出,迅即流播大江南北。当时名诗家钱振锽(名山)读后即赠作者一绝云:“硬语清词出少年,家王遗泽竟无边。梁溪海岳才如海,不道虞山有仲联。”邵祖平评云:“同写时事,而《胡蝶曲》似尤嫖姚跌宕。”至今80余年,北京、合肥的老诗人,尚能背诵《胡蝶曲》中名句,足见此诗得名之盛,流传之久。诗120句840字,写胡蝶出生于广东,成名于银幕,重点写东北将领张学良请胡蝶跳舞的情事,贻误军机,以致东三省遭日军侵占,为世人所讥:“凤城正值中秋夜,罗袜香尘生舞榭。……军书火急来行馆,倒趯靴尘浑不管。祇觉瞢腾绮梦酣,那知东北胡尘满。纷纷修竹上弹章,谁放周师入晋阳。毕竟倾城更倾国,还须分谤到红妆。”当时事出传闻,可能有失实之处,胡蝶曾撰文登报为自己辩诬,但身为有守土之责的主帅张学良,当日军发动“九·一八”事变之时不下令抵抗,致使东北沦陷,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其生活奢侈,亦难隐讳。“罗浮影幻宫妆立,片片春云作裙叶。化出人天绝代姝,前身合是仙山蝶。……笼眼琉璃一笑温,娟娟过幔影留痕,夺来天上三分月,销得江南十万魂。……春驹却向春台驻,一曲霓裳人尽顾。太息燕支北地颜,为他金粉南朝误。……堕溷花残何足算,念家山破星霜换。未必名娃竟沼吴,难言祸水能亡汉。”刻画女主人公的绝代容华,铺叙相关的本事,委婉而辛辣的讽刺中不乏对弱女子悱恻的同情,藻采缤纷,声韵流美,其艺术魅力不让梅村名曲。篇末云:“小劫红桑入叹嗟,游仙枕上说南华。还倾铜狄千行泪,来写金茎一朵花”,与《后胡蝶曲》结云“百年起陆龙蛇战,陵谷匆匆桑海变。乌衣门巷劫灰多,玉树儿郎厮养贱。让尔穿花蛱蝶飞,存亡凡楚是耶非?他年芳史求南董,再谱陈风泪满衣”,皆卒章显志,点明诗人的寓意是以诗为国史兴亡之鉴,而美人艳事,丽藻清辞,不过是一种借以表现的材料和形式而已,读者当深察诗旨,不可徒观表象也。
从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到1945年8月的抗日战争期间,传统诗歌创作达到令人瞩目的高峰,涌现大量以杀敌卫国为主题的诗篇,七言歌行有突出的成就。其中诗人唐玉虬(1894—1988)创作的《国声集》、《入蜀稿》荣膺民国三十一年度(1942)全国高等教育学术类文学奖。唐先生关于抗战的诗甚多,其中数百字以上的七言歌行诸如《沪上大捷》、《大刀队歌》、《战上海》、《杭州空战行》、《闸北高楼八百壮士歌》、《台儿庄纪捷》、《赵云五歌赠赵生》、《今代木兰辞》、《哀晋陵》、《咏武昌空战大捷》、《空军东征行》、《湘北大捷歌》、《成都空战行》、《奉和陈孝威将军酬美国罗斯福总统诗》、《后湘北大捷歌》、《原子炸弹歌》等,写战争场面之惨烈,我军战士之英勇,格调高昂,声情悲壮,纵笔驰骤如生龙活虎。唐先生作诗崇尚唐音,诗风融合太白、老杜、高适、韩昌黎诸家,复参以王摩诘、孟浩然,于宋人取东坡、放翁,以雄浑劲健见长,歌行不似白香山之清丽委婉,也不似吴梅村之典雅穠艳,兹不详论。1949年后,政治运动频繁,至十年“文革”,批判传统文化更为激烈,诗人大多辍笔不作,暗中吟咏者亦不能发表。家父凤梧先生(1894—1974)早年有《浣纱吟》、《荆阳女儿行》,晚年有《烧炭女》、《白头吟》、《修库女》、《哀越南》、《哀朝鲜》诸篇,前数首分写民间女子在不同历史时期的悲苦经历,风格皆为长庆体。而因家父1949年后归隐深山,病逝于“文革”,手稿保存到近年才出版,流传未广,故只作简介,不加详述。(全文完)
〔注〕
〔1〕徐英《诗法通微》,103、104页。黄山书社2011年3月版。
〔2〕《中国诗学大辞典》,1029页。浙江教育出版社1999年12月版。
〔3〕钱仲联《鲍参军集注》,《前言》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10月版。
〔4〕《古典文学三百题》,16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12月版。
〔5〕徐晋如《大学诗词写作教程》,134页。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3月版。
〔6〕同上,134、135页。
〔7〕同上,137、141、142、144页。
〔8〕以上沈德潜、厉志、田雯、元稹之论,转引自《唐诗三百首汇评》,王步高主编,142、275、283、290页。东南大学出版社1996年12月版。
〔9〕以上赵翼、王文濡、吴北江之论,转引自《唐诗三百首汇评》,240、241页。
〔10〕王国维《敦煌发见唐朝之通俗诗及通俗小说》,转引自徐晋如《大学诗词写作教程》,137页。
〔11〕李学颖标校《吴梅村全集》附录《集评》,1515、1516、151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12月版。
〔12〕钱仲联《明清诗精选》,106页。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12月版。
〔13〕钱仲联《近代诗三百首》,113页,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年6月版。
〔14〕涂晓马、陈宇俊校点《樊樊山诗集》附录《评论资料摘录》,206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4月版。
〔15〕钱仲联《梦苕庵诗话》,张寅彭主编《民国诗话丛编》第六册,154页。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12月版。
〔16〕钱仲联《近代诗三百首》,137页。
〔17〕钱仲联《梦苕庵诗话》,张寅彭主编《民国诗话丛编》第六册,156页。
〔18〕陈永正《王国维诗词笺注》,117、11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4月版。
〔19〕钱仲联《梦苕庵诗话》,张寅彭主编《民国诗话丛编》第六册,270页。
〔20〕马卫中、潘虹校点《江山万里楼诗词钞》,《檀青引》集评,第5、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6月版。
责任编辑:王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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