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夢芙,1951年生,安徽嶽西人。現為安徽省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安徽大學文學院兼職教授、首都師範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安徽師範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安徽省政府文史研究館館員。著有《嘯雲樓詩詞》、《二錢詩學之研究》、《二十世紀名家詞述評》、《近現代詩詞論叢》、《近百年名家舊體詩詞及其流變研究》(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嘯雲樓詩學論叢》等,編有《二十世紀中華詞選》、《中國現代詞選》,主編《二十世紀詩詞文獻匯編·文論》、《二十世紀詩詞名家別集叢書》、《當代詩詞家別集叢書》、《安徽近百年詩詞名家叢書》共六十余種。
——近百年名家七言歌行的重大成就与诗史意义
〔内容提要〕七言歌行渊源于汉乐府,成熟于唐,诗句的音节和风格与七古有别。白居易、元稹开创七言长篇歌行之长庆体,吴伟业在继承的基础上发展为梅村体。晚清、民国间出现大量长庆体、梅村体名篇,王闿运、王国维、杨圻、陈寅恪、钱仲联为突出的作手。当代诗家孔凡章创作了梅村体《芳华曲》、《涉江曲》等系列长篇,成就卓越。七言长篇歌行之古今演变,显示其诗史价值及我国诗歌在继承中创新的艺术规律。
〔关键词〕七言长篇叙事歌行 长庆体 梅村体
(一)引言
在唐代近体诗诞生之前,我国自《诗经》、《楚辞》至汉魏两晋南北朝的诗歌,被称为“诗”与“乐府”。五、七言近体诗成熟定型后,格律严谨(字句、平仄、对偶、押韵均有一定之规),为了在形式上有所区分,遂将唐以前格律上相对自由的诗称为古体、古风、古诗,而唐代及后世诗人继承汉魏六朝诗体的作品也称为古体诗或古风,按字数分有五言、七言、杂言。在继承的过程中,诗人非一味摹拟,而是结合时代大有创新,内容方面反映社会人事,体制方面有更多的变化与发展。例如唐人之新乐府诗,已逐渐脱离音乐而成为独立性的书面文学,一如宋以后之词在词乐消亡之后只有文字,不存乐谱。本文拟重点讨论七言古诗中长篇叙事歌行的古今演变,阐述近百年名家创作七言歌行的重大成就与意义。
(二)七言歌行的渊源及与七古的区别
上古之时诗乐不分,所谓“古诗”,其渊源皆出于乐府,乐府原是朝廷制作音乐的专门机构,音乐配上文字演唱,即是诗歌。民国诗人、学者徐英(澄宇)著《诗法通微》,论古诗之法,首言“立本”:“三百篇诗之本也,而《国风》尤为后世诗人之所宗尚。自三百篇失其歌律,而《楚辞》继起,汉人又继《楚辞》而为短歌,用以合乐,谓之乐府辞。乐府辞往往来自民间,不传作者姓名,盖尔时民间歌谣,鲜不入乐者矣。继而辞人才子,绍古体为新裁,有四言、五言、杂言之作,作者姓名亦具在方册,是为古诗,其声情规度,故自不同。然自建安以还,作者或不解乐律,或有拟古乐之作,则溷而为一,莫可致辨。又有所谓骚体者、琴操者,则《楚辞》之余绪,而乐府之别派。”又云:“盖古诗本源于《诗》、《骚》、汉魏,五言之外,又须以乐府诗为本源,以茂其声光,而华其辞采。七言古出《燕歌行》,本乐府诗也。李太白、杜子美、张文昌、王仲初、白乐天、元微之,无不以乐府为之,则七言古体之本可知矣。”〔1〕徐先生的论断,溯古体诗之源兼及流变,简明扼要。而汉魏六朝之诗均以五言为主,长篇叙事诗如《古诗为焦仲卿作》(孔雀东南飞)、《木兰诗》皆为五言乐府,七言歌行则罕见。徐先生说“七言古出《燕歌行》,本乐府诗也”;《中国诗学大辞典》释《燕歌行》:“①乐府篇名。见《乐府诗集》卷三二《相和歌辞·平调曲》。燕,古地名,今河北北部和辽宁一带。《乐府广题》曰:‘燕,地名也,言良人从役于燕而为此曲。’《乐府正义》曰:‘燕自汉末魏初,辽东西为慕容所居,地远势偏,征戍不绝,故为此者,往往作离别之辞。’内容写征戍离别之情。古辞今不传,后代多有诗人以此题而作此诗,其中以魏曹丕、唐高适的最为著名。②魏诗篇名,乐府旧题。曹丕作,见《文选》卷二十七,亦见《乐诗集·相和歌辞·平调曲》。共二首,其中第一首尤为出色。此诗写女子秋夜怀念远游在外的丈夫。……全诗写景和抒情水乳交融,语言委婉清丽,音韵和谐流畅,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该诗为我国现存最早的完整的七言诗,对七言诗的形成发展颇有贡献”。〔2〕唐人高适的七言乐府《燕歌行》虽名同而体式有变;曹丕《燕歌行》句句以平声字押韵,一韵到底,有似“柏梁体”;高诗则四句一换韵,先用仄声韵再转平声韵又转仄声韵,辘轳交错,有抑扬顿挫之美。曹丕之诗句句单行,高诗则穿插许多对偶句。除曹丕之诗外,南朝宋代诗人鲍照的七言乐府对后世也深有影响。钱仲联先生说:“……写了二十多首七言乐府,把七言诗推进到成熟的阶段。从此,七言诗的新形式,逐渐被诗人们广泛的采用,到了唐代,七言就成为我国古代诗歌的主要形式。可以说,在我国诗歌的发展史上,他是一个‘上挽曹、刘之逸步,下开李、杜之先鞭的重要诗人。”〔3〕《鲍参军集》中,诸如《代白纻舞歌辞四首》、《代白纻曲二首》、《代鸣雁行》、《拟行路难十八首》、《梅花落》、《代淮南王》等,虽杂有三言、五言、六言、八言,但以七言为主。骆玉明先生说:“《拟行路难》共十八首,内容大都和社会现实有关,它们在艺术上具有鲜明的独创性。在此之前,七言诗长期处于萌芽状态,较好的作品如张衡的《四愁诗》、曹丕的《燕歌行》只是寥落晨星。鲍照创造了这样一种充分成熟的以七言句为主的杂言诗体,为后代七言歌行的发展奠定了基础。……清人沈德潛说:‘明远乐府如五丁凿山,开人世未有。’由于这种单节错综、变化自如、流畅奔放的形式最宜于抒发昂扬激荡的情感,所以对唐代岑参、李白等浪漫主义诗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4〕以上略述七言歌行的渊源(明清诗论家更将七言歌行远溯到上古的《南风》、《击壤》、《离骚》以至《垓下》、《大风》、《四愁》等,兹不细辩),并说明鲍照独创的七言古风、七言歌行在音节、句式和整体风格上都有很大的区别;即使是渊源于乐府的七言歌行,例如李白的《蜀道难》、《将进酒》,与王维的《老将行》、《桃源行》及杜甫的《丽人行》、《哀江头》、《哀王孙》等(诸篇在《唐诗三百首》中皆归为七言乐府),在音节、风貌上也多有不同,论诗者往往混淆,不可不辨。
青年学者徐晋如著《大学诗词写作教程》第十一章《七言古诗的作法》,将七古与歌行统称,同时指出:“明清以来的诗论家,对于七言古诗的划分有两种意见,一种是认为七古、七言歌行二者同体,可以互相替代,如胡应麟《诗薮》云:‘七言古诗,概曰歌行。’王士禛《古诗选》就径直分五言诗与七言诗歌行钞两部分。明清诗话评论中,将七古与七言歌行相互代称,其例更是不胜枚举。而另一种意见则认为,七古与歌行在体性上存在分别,这种分别而且甚大。” 〔5〕并引李中华、李会从源头、体式、风格诸方面论述之文,略曰:
首先,七言歌行出自古乐府,而七古则是七律产生之后别立的诗体,二者渊源不同。
其次,就体式的主要特征而言,七古要求与七言律诗(包括七言排律)划清界限。至于七言歌行,虽然初期部分作品在体式格调上颇与七古相似,然而在其演化过程中“律化”的现象却愈来愈严重。
其三,从文学风貌论,七古的典型风格是端正浑厚、庄重典雅,歌行的典型风格则是宛转流动、纵横多姿〔6〕。
徐晋如认为,七言长篇歌行“在其本质上是戏剧,而非诗歌。”“七言歌行章法与古诗不同,而更近于近体诗,在结构上是起承转合的环形,而非一意一转的折线形。……下字要求典雅,要善用比兴,尤其要注意多用典、用指代。用典、用指代,都是为着让诗更典雅精工,这是由七言歌行流丽温雅的体性所决定的。如果遣词选字一味通俗,又不知用典、用指代,结果写出来就像莲花落。”七古“所可注意者,乃在其句法的散文化。七古句法须求健举,故多以文为诗,亦甚少转韵。”“七古实为旧体诗中最难者,盖七古譬如古文,从古到今,都是善为诗者众,善为文者稀。善为诗,只要有性情、有天分;善为文,则非要有思想、有学养不可。” 〔7〕笔者大致同意上述观点,但要强调的是,七古与歌行在句子中的音节有明显的不同。歌行中多杂有平仄和谐的律句和对仗句,声调悠扬婉转;七古则多用平仄不谐的单句,两句中上句末三字皆为仄声或仄平仄,下句末三字连押韵则皆为平声或仄仄平、平仄平,甚至有七字全平如李商隐《韩碑》“封狼生貙貙生罴”、七字全仄如同诗中“帝得圣相相曰度”,句中平仄有意与律句不同,音节拗峭生涩,硬语盘空。此外,歌行中四句往往平仄粘对、音节和谐像一首七绝,七古则句与句之间故意不粘不对。七古多一韵到底,可全用平声韵或全用仄声韵;歌行尤其是长篇叙事诗多为平仄韵交替运用,四句或六句、八句一转韵,惟禁止同韵的平仄声通押。由于歌行源于歌唱表演的乐府,语言较为浅近,长篇叙事诗中有情节与人物,章法结构之起承转合有似戏剧之序幕、发展、高潮与尾声,故晋如认为其本质是戏剧非诗歌;而七古是七律定型后别立的诗体,多用散文化句式,风格高古不从俗,故为脱离音乐后独立性的士大夫书面文学,这一判断有道理但未免绝对。李白、杜甫的歌行无戏剧性可言,重在抒发诗人的情志;即使是白居易《长恨歌》、吴伟业《圆圆曲》以至近代杨圻《天山曲》、《檀青引》那样有人物和故事情节的长篇叙事诗,同样融入诗人深深的情感,并非取悦大众的优伶表演,仍然是士大夫文化精英的文学。诗中的章法结构和用典的多少不能决定诗歌的本质,雅郑之别在神而不在貌,在于诗人是否有高贵的精神气质。七言绝句写景抒情,语多清浅不用典,唐人绝句多由伶工演唱,不能说其本质是戏剧。七言古诗以文为诗,则有议论说理、冲淡诗情之弊。才情、思想与学养在诗中是辨证统一的关系,诸多学者型诗人作歌行同样有见识与学养;以才情见长而学养不丰的诗人也能写出合格的七古。是否善为文,不是判断诗体高下难易的标准,古文大家韩愈、柳宗元之七古总体成就不及不善为文的李白、杜甫,便为明证。更重要的是,诗品取决于人品,论诗需结合诗人生平所显示的精神人格,仅以诗体判雅俗,未免片面。
李白的七言歌行名篇《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句中平仄不谐,七言中杂用散文化与骚体长句,参差错落,“想落天外,局自变生,大江无风,波浪自涌,白云从空,随风变灭”(沈德潜《唐诗别裁》)。《唐诗三百首》以前者为七言乐府,后者为七言古诗,其实《蜀道难》虽为古乐府相和歌辞,“太白唯借其名目,运以己意,甚有与古词绝不相似者,此其所以为佳”(厉志《白华山人诗说》);“太白以纵横之才,俯视一切,《蜀道难》等篇,长短句奇而又奇,可谓极才人之致。然亦唯青莲自为之,他人不敢学,亦不能学也”(田雯《古欢堂集杂著》),其独有风格与《梦游天姥吟留别》实难以分别,都可视为七言古诗,因此明清诗论多认为二者同体,可以互相替代。杜甫歌行虽法度较为严整,但如《兵车行》、《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醉时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古柏行》等,多避免平仄和谐的律句,音节拗峭,气格苍古,同样可视为七古。元稹《乐府古题序》云:“自风雅至于乐流,莫非讽兴当时之事,以贻后代之人。沿袭古题,唱和重复,于文或有短长,于义咸有赘剩,尚不如寓意古题,刺美见事,犹有诗人引古以讽之义焉。近代惟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所依傍。”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九十论云:“新乐府者,皆唐世之新歌也,以其辞实乐府,而未尝被于声,故曰新乐府也。”〔8〕李、杜歌行,纯属士大夫文学,无戏剧表演性质,歌行也可以写得端正浑厚、庄重典雅,与七古难以区别。诗至盛唐,歌行或曰七古已高度成熟,体式风貌与近体诗七律迥异,因此徐晋如、李中华、李会诸君的辨析有不周全处。至于有些歌行,例如高适《燕歌行》、王维《洛阳女儿行》、《老将行》、《桃源行》,李欣《古从军行》,被闻一多誉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孤篇压全唐”的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皆句式整齐,杂有平仄和谐的律句,确与李白、杜甫、韩愈、李贺诸家的歌行、七古有区别,区别最明显之处在于诗句音节是否律化,正宗七古的音节有意不用和谐的律句。而笔者所论七言长篇叙事诗,属于歌行,与七古有更大的差异,基本合乎徐君晋如的判断。(待续)
责任编辑:王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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