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谷之律诗于承接处极为讲究,如《廖致平送绿荔枝为戎州第一,王公权荔枝绿酒亦为戎州第一》诗云:“王公权家荔枝绿,廖致平家绿荔枝。试倾一杯重碧色,快剥千颗轻红肌。拨醅葡萄未足数,堆盘马乳不同时。谁能同此胜绝味,唯有老杜东楼诗。”诗中“荔枝”,一指绿酒,一指鲜果,山谷遂于此骋其巧思,运古文笔法于声诗之中。一、三、五句,写荔枝绿酒,是为宾,乃陪衬之笔;二、四、六句,写荔枝鲜果,是为主,乃全诗立意所在。末二句总收,老杜所谓“篇终接混茫”,是也。又如《夜观蜀志》:“盖世英雄不自知,暮年初志各参差。南阳陇底卧龙日,北固樽前失箸时。霸主三分割天下,宗臣十倍胜曹丕。寒炉夜发尘书读,似覆输筹一局棋。”此诗章法略同上首,但又有变化。诗中一、四、五句咏先主刘备,二、三、六句咏武侯孔明,其关系是两两平列,非如上首之宾主对举也。最后两句以一己之感受收束全篇,读之令人感慨系之。
山谷此种隔句相承之章法,实源于少陵。试读少陵《寄张十二山人彪》长律,当知吾言不谬:“草书何太苦,诗兴不无神。曹植休前辈,张芝更后身。数篇吟可老,一字买堪贫。......”诗中“张芝”、“一字”两句承“草书何太苦”,而“曹植”、“数篇”两句则承“诗兴不无神”。特少陵集中,此类结构尚不经见,而山谷则惯以此法安排结构耳。
清人江韬叔于山谷之诗心摹手追,虽不及山谷之奇拗深折,而清刚隐秀,时或过之。例如《答谢枚如见赠即以送别》:“恨人此日属流离,彩笔探怀渐不奇。旧是江郎传有赋,新交谢客最能诗。即看着屐留诗别,又我销魂作赋时。越岭溪行无限好,囊中山水想方滋。”诗中一、二、三、六句写自身之感叹,四、五、七、八句写对谢枚如之称誉,结构错综参差而又井然有序。其章法虽从山谷处学来,却能加以变化。就其音律看,山谷之诗多用拗体,而韬叔之作则全为律句,且于诗中复用“赋”、“诗”二字,使全诗更为流转自然,非斫轮老手,实难臻此也。《伏敔堂诗集》中,结构绵密之作触处可见,余最喜其《月中》一律:“见月家人应梦远,月中我亦梦家人。梦来梦往愁兼别,月缺月圆秋复春。天地相容还易老,干戈不息总惊贫。何如草木生乡土,长得无情养性真。”此诗结构与上引各诗有所不同,前引各诗乃隔句相承,而此诗则潜气内转,逐层深入:次句紧承首句,三四句又承一二句来。五六句系对前四句之补充,结尾二句化用毛诗“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别生奇想,如此收束,诚如退之所谓“龙文百斛鼎,笔力可独扛”者矣。全诗机杼,颇似少陵“今夜鄜州月”一律,真绝妙好诗也。陈石遗云:“韬叔诗力深透,彭咏莪相国序以为古体皆法昌黎,近体皆法山谷,无一切谐俗语错杂其间,戛戛乎超出流俗,固矣。然韬叔近体出入少陵,古体出入宛陵,而身世坎坷,所写穷苦情况多东野、后山所未言,近人则郑子尹、金亚匏未能或之先,每首必有一二语可味者,咸、同间一诗雄也”,良非虚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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