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谏第五
尺蠖食黄
【原文】晏子没十有七年,景公饮诸大夫酒。公射,出质,堂上唱善,若出一口。公作色大息,播弓矢。弦章入,公曰:“章!自吾失晏子,于今十有七年矣,未尝闻吾不善。今射出质,唱善者如出一口。”弦章对曰:“此诸臣之不肖也。智不足以知君不善,勇不足以犯君之颜,然而有一焉。臣闻君好之则臣服之,君嗜之则臣食之。尺蠖食黄其身黄,食苍其身苍,君其犹有食谄人之言乎。”公曰:“善。”(群书治要·晏子)
【译文】晏子死后十七年,景公请诸位大夫饮酒。景公酒后射箭脱靶,大厅中饮酒的诸位大夫高喊“射得好”,喊声整齐,若出一人之口。景公一脸怒气,大声叹息,抛掉了弓箭。这时弦章进入大厅,景公说:“弦章啊!自从我失去晏子,至今十七年了,未曾听到谁说我有不对之处。今天我射箭脱了靶,大喊射得好的声音如出一人之口。”弦章答道:“这是诸臣没有才德呀!以他们的才智,不足以知道君主的过错;以他们的勇气,不敢触犯君主的威颜;这样便出现了众口一词的情况。我听说,君主喜欢穿的,臣子们便乐意穿;君主喜欢吃的,臣子们便乐意吃。尺蠖吃了黄叶,身体就发黄;吃了青叶,身体就发青。君主大概还喜食(喜欢听)谄媚者之言吧!”景公说:“你的话很有道理!”
献子贵言
【原文】范献子游于河,大夫皆存,君曰:“孰知栾氏之子?”大夫莫答。舟人清涓舍楫而答曰:“君奚问栾氏之子为?”君曰:“自吾亡栾氏也,其老者未死,而少者壮矣。吾是以问之。”清涓曰:“君善修晋国之政,内得大夫,而外不失百姓,虽栾氏之子,其若君何?君若不修晋国之政,内不得大夫,而外失百姓,则舟中之人,皆栾氏之子也。”君曰:“善哉言。”明日朝,令赐舟人清涓田万亩,清涓辞。君曰:“以此田也,易彼言也。子尚丧,寡人犹得也。”古之贵言也若此。(群书治要·尸子)
【译文】范献子在黄河上荡舟,大夫们都在身边。范献子问:“有谁知道栾氏的后人?”大夫们没有人对答。有个叫清涓的摇船人放下船桨,答道:“您为何要问栾氏的后人呢?”献子说:“自从我消灭了栾氏,栾氏的老一代没有死亡,新一代已经长大。所以我要询问。”清涓说:“您好好管理晋国的内政,对内团结大夫,对外不丧失百姓,即使栾氏子孙长大了,对您又能够怎样呢?您如果不很好地管理晋国内政,对内得不到大夫支持,对外丧失了老百姓拥护,那么船上的人都会成为栾氏的后裔,成为您的敌人。”献子说:“这话说得好哇!”第二天早朝,范献子下令赏赐那个叫清涓的摇船人良田一万亩,而清涓却婉言谢绝。范献子说:“以这些田地交换你的劝告,你还有所失,我还有所多得呢!”古代圣王看重善言,竟达到如此程度。
灵公凿池
【原文】卫灵公天寒凿池。宛春谏曰:“天寒起役,恐伤民〔伤,病〕。”公曰:“天寒乎哉?”宛春曰:“公衣狐裘,坐熊席,是以不寒。今民衣弊不补,履决不组。君则不寒,民则寒矣。”公曰:“善。”令罢役。左右以谏曰:“君凿池,不知天之寒也,而春也知之。以春之知也,而令罢之,福将归于春也,而怨将归于君。”公曰:“不然。夫春也,鲁国之匹夫也,而我举之〔举,用〕,夫民未有见焉〔未见其德〕,今将令人以此见之。且春也有善,如寡人有春之善,非寡人之善欤?”灵公之论宛春也,可谓知君道矣。(群书治要·吕氏春秋)
【译文】卫灵公在天气寒冷时挖凿水池。宛春劝谏说:“天寒季节动用劳役,恐怕会冻伤百姓。”卫灵公说:“天气寒冷吗?”宛春说:“您穿着狐皮大衣,坐着熊皮垫席,所以不觉寒冷。现在百姓衣服破烂不能补,鞋子开口不能缝。您不寒冷,百姓寒冷呀!”灵公说:“你说得对!”就下令停止征用劳役。左右侍从进谏说:“您挖凿池子不知道天寒,但宛春知道。因为宛春说明这一原因而下令停止,(百姓的)祝福将归于宛春,怨恨却归结于您。”灵公说:“不是这样。宛春本来只是鲁国的一个平民,我选用了他,而百姓还未看到他的德行,现在将让百姓通过这件事了解他。而且宛春有善行,就如同我有善行,宛春的美好不就是我的美好吗?”卫灵公评论宛春的话,可说是懂得做君主的道理啊。
文侯仁德
【原文】魏文侯与大夫坐,问曰:“寡人何如君也?”群臣皆曰:“君仁君也。”次至翟黄,曰:“君非仁君也。”曰:“子何以言之?”对曰:“君伐中山,不以封君之弟,而以封君之长子,臣以此知君之非仁君也。”文侯怒而逐(逐原作出)之。次至任座,文侯问曰:“寡人何如君也?”任座对曰:“君仁君也。”曰:“子何以言之?”对曰:“臣闻之,其君仁者其臣直,向翟黄之言直,臣是以知君仁君也。”文侯曰:“善!”复召翟黄。(群书治要·新序)
【译文】魏文侯与大夫们闲坐时,问道:“我是个什么样的君主呢?”臣子们都说:“君主您是位仁德之君。”轮到翟黄,他说:“君主您不是仁德之君。”文侯问:“您凭什么这么说?”翟黄答道:“君主您攻取中山以后,不把它封给您的弟弟,却把它封给您的大儿子,我从这里看出您不是位仁德之君。”文侯勃然大怒,赶翟黄出去。接着轮到任座,文侯问道:“我是什么样的君主呢?”任座答道:“君主您是位仁德之君。”文侯问:“您凭什么这么说呢?”任座答道:“我听说过,如果君主有仁德,他的臣子就正直,而刚才翟黄敢说真话,因此我看出君主是仁德之君。”文侯说:“您说得对。”遂又召回翟黄。
梁君出猎
【原文】梁君出猎,见白雁群,梁君下车,彀弩欲射之。道有行者,梁君谓行者止,行者不止,白雁群骇。梁君怒,欲射行者。其御公孙龙下车抚矢曰:“君止。”梁君忿然作色而怒曰:“龙不与其君,而顾与他人,何也?”公孙龙对曰:“昔者齐景公之时,大旱三年,卜之曰:‘必以人祠,乃雨。’景公曰:‘凡吾所以求雨者,为吾民也。今必使吾以人祠,乃且雨,寡人将自当之。’言未卒,而天大雨,方千里。何也?为有德于天,而惠于民也。今主君以白雁之故,而欲射杀之,无异于虎狼矣。”梁君援其手与上车,归入郭门,呼万岁(岁原作年)曰:“幸哉今日也!人猎皆得兽,吾猎得善言而归。” (群书治要·新序)
【译文】梁国国君外出打猎,看见一群白雁,他下了车,张满了弓要射它们。路上恰好有人行走,梁君叫那个行人止步,那个行人却没有停下来,惊动了那群白雁。梁君发怒,想射死那个行人,他的车夫公孙龙下车,用手按住那支箭,说:“大王别射。”梁君气得脸色都变了,骂道:“你公孙龙不向着你的主子,反而向着别人,是什么意思?”公孙龙答道:“从前齐景公做君主的时候,天大旱三年,占卜的谶语说:‘一定要杀个人做祭品,才会下雨,’景公说:‘我之所以求雨,都是为了我的百姓。假如一定要叫我用人来祭献,然后才下雨,就杀了我去充当祭品吧。’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方圆千里的广大地区就下起了大雨。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他的品德感动了苍天,一心为民造福啊。现在大王因为惊飞白雁之故,就要射死行人,这跟虎狼没有什么两样啊!”(于是)梁君拉着公孙龙的手,跟他一块儿上车回去,一进入外城的大门,就高呼“万岁”,说:“我今天太幸运了!别人打猎得到的都是野味,而我却猎获了极好的谏言回来。”
闻善则赏
【原文】晋文公田于虢,遇一老夫而问曰:“子处此故也,虢亡其有说乎?”对曰:“虢君断则不能,谏(谏原作谋)则不与也。不能断,又不能用人,此虢之所以亡也。”文公辍田而归,遇赵衰而告之,衰曰:“古之君子,听其言而用其身;今之君子,听其言而弃其身。哀哉!晋国之忧也。”文公乃召赏之。于是晋国乐纳善言,文公卒以霸也。(群书治要·新序)
【译文】晋文公在虢地打猎,遇到一位老人,文公问他:“您住在此地也很久了,对虢国的灭亡有什么看法呢?”农夫答道:“虢国国君自己不能决断国事,忠言进谏他又不采纳。自己不能决断而又不重用贤才,这就是虢国灭亡的原因了。”文公听了这话就停止打猎,回到都城,遇见赵衰,就把这事说给他听。(赵衰问道:“现在那个人在哪儿?”文公说:“我没有跟他一起回来。”)赵衰说:“古时候的君子,采纳了一个人的谏言就任用这个人。现在君主您,采纳了人家的建议却把人家甩在一边,可悲啊!这是晋国令人担忧之处啊!”文公于是召见并赏赐了这位老人。从此晋国乐于采纳好的谏言,文公也终于因此而成了诸侯的盟主。
文公逐麋
【原文】晋文公逐麋而失之,问农夫老古曰:“吾麋何在?”老古以足指曰:“如是往矣。”文公曰:“寡人问子,子以足指,何也?”老古振衣而起曰:“壹不意人君之如此也。虎豹之居也,厌闲而近人,故得;鱼鳖之居也,厌深而之浅,故得。诸侯厌众,而亡其国。《诗》曰:‘维鹊有巢,维鸠居之。’君放不归,人将居之矣。”于是文公恐。归遇栾武子,栾武子曰:“猎得兽乎?而有悦色。”文公曰:“吾逐麋而失之,得善言,故有悦色。”武子曰:“其人安在?”曰:“吾未与来。”武子曰:“处上位而不恤其下,骄也;缓令急诛,暴也;取人言而弃其身,盗也。”文公曰:“善。”还车载老古,与俱归。(群书治要·新序)
【译文】晋文公追赶一头麋鹿,可是跟丢了,便问农夫老古说:“我追的麋鹿跑到哪儿去了?”老古用脚指着说:“朝这边跑去了。”文公说:“我问你话,你就用脚指一指,这是为什么?”老古抖抖衣服站直了说:“我没想到大王会是这个样子。虎豹有它该住的地方,因为厌倦了安静而接近人群,所以被捕获;鱼鳖有它该住的地方,因为厌倦了深水而游向浅水,所以被捕获;(同样)诸侯如果厌倦了民众,那就会失掉其国家。《诗经》里有这样的话:‘喜鹊有窝,却让布谷鸟占了。’大王在外游荡而不回宫,别人就要取代你当国君了。”于是文公惊恐地往回赶,路上遇到栾武子,栾武子问道:“捕到野兽了吗?这么面带喜色。”文公说:“我追一只麋鹿没追上,倒得到几句有益的劝告,因此面带喜色。”栾武子说:“那个人在哪儿呀?”文公说:“我没有和他一块回来。”栾武子说:“身为君主而不体恤下民,这是骄纵;法令尚未传达到各地,却忙着处罚违令的人,这是残暴;接受了人家的劝告,却把人家丢在一边,这是抢夺。”文公说:“您说得太好了。”于是调转车头去接老者,与他同车回到王宫。
文公逐麋
东湖渔郎
文公逐猎遇贤民
武子忠言荐老身
采语弃而为佞盗
安车回道载羸宾
责任编辑:孙克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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