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今淮北市的辖区内,若论历史名人,我认为应首推三国后期,史称“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两汉之交的桓谭、东晋的戴逵等人虽在中国哲学、美术及其它方面的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然而和嵇康相比,尤其是在知名度上,绝不是一个档次的。
1988年,我刚来淮北定居,当得知嵇康便是淮北临涣人时(史书上写是宿县人,临涣以前属宿县辖区),曾有过一阵子冲动。嵇康,这个人在我脑子里的印象太深了,当学生考语文时,嵇康往往是填空的内容,读鲁迅作品也曾想过,鲁迅何以偏爱嵇康,竟亲自去校订《嵇康集》。真正去了解嵇康时,心中却有了许多茫然,除翻阅过的《嵇康集》,很难再找到有关嵇康的文字,有几个最能体现嵇康特色的史料,却出自《世说新语》,那是笔记小说,可信度不高。嵇康是作为文人出名的,但翻阅了古今诸如古代文选之类的书籍,却鲜有编者收录嵇康的作品,即使在“竹林七贤”中,除阮籍、嵇康外,其他5人几乎无作品存世,刘伶也仅存一篇《酒德颂》。而嵇康的文学作品,除文人才知道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外,其诗作也只有50余首而已,而且对今人来说,除相关专家学者外,知之者少而又少,更无“床前明月光”那样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诗句了。特别是象公认的最有代表性的《赠秀才入军》中最精彩的句子:“良马既闻/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历中原/顾盼生姿”,现在读来,也觉得并没有超越他上一代的“建安七子”的作品。更不象曹操父子的许多作品那样至今仍被人传诵。当然,衡量一位作者的历史地位,并不在量而在质,象初唐的张若虚,一生只留下一首《春江花月夜》,却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的千古绝唱。至于嵇康被称为音乐家,最生动的记载,也就是弹奏《广陵散》了,据考证,《广陵散》并非嵇康所作。按现在的艺术分类,他也只能是演奏家。至于说嵇康是一位丹青和书法高手,但已无存世作品见证。但嵇康却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养生专家,他以道家思想为指导写出的《养生论》,对后代影响颇大,直到现在热销的一些养生专著,少有不引用他的养生理念。
然而,在中国的文学史上,嵇康却是历代专家学者不敢小视的,有其不可动摇的位置。历史是怎样成就了嵇康呢?这曾是我很长时间思索的问题,而且每次去嵇康的老家——临涣,总想捕捉一些与嵇康相关的风土人情和社会上的传说。勿庸置疑,临涣是淮北市历史文化积淀最厚实的一个镇,尤其是那现在看来仍气度不凡,始建于春秋的土城墙,便可以想象出其当年的繁华,难怪陈胜吴广揭竿之后攻打的第二个战略要地便是临涣。而且在嵇康之前,临涣还出了一个春秋时期的秦相蹇叔,为秦国的兴旺强大出了大力,一篇有关蹇叔哭师的文章至今还放在大学语文里。然而现在唯一能使我发生联想的,倒是这个镇的茶馆了。我一生去过许多地方,作为小镇一级的,在长江以北是很难看到此种茶馆的。当我坐在简陋的、土得掉渣的茶馆里饮茶时,看到茶客们飘逸的神态,我就想起了魏晋时期文人饮酒、吃药(五散石)、喝茶的那种现在看来属于消极反抗的生活行为。并感到,这是唯一的能与嵇康联系的风俗。至于“竹林七贤”在饮酒时,嵇康是否向伙计们推荐了家乡的口子酒,刘伶是喝哪类酒而沉醉如泥的,只有天知道了。其实,要从现实生活中去找在古人的影子,也是很不靠谱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们的生活行为无不随时代的改变而变,比如清朝的大辫子,妇女的裹足等等。
嵇康所处的时代,正是曹魏政权被司马氏政权取代的过渡时期,也是政治斗争最激烈、最残忍的时候。嵇康当时官位并不显赫,只是个掌论议政事的中散大夫,一个闲职官而已,然而由于他身材高大、仪容俊美、声音悦耳、天质自然、风度非凡、为一世之标,再加上他的妻子出自曹氏家族,是曹操的孙女,所以在当时政界和文人圈里颇有影响。他和大批文人的理论基础,基本上是承继了曹操父子的思想体系,却更多地推崇道家的“自然”,“非汤武而薄周孔”,对功名利禄等身外之物看得很淡,有悖当时司马氏集团极力推崇的儒家礼教。尽管如此,司马氏集团出于夺取政权,巩固政权的需要,在杀掉一批明目张胆反抗的文人的同时,对嵇康这类人物还是采取了统战政策,并多次派人去做工作。
由于意识形态和性格的原因,嵇康对此不屑一顾,多次表现了不合作的态度,而首先让司马氏集团受刺激的便是嵇康的打铁。当时,如果一个普通的人去打铁,似乎也属正常,而放在嵇康身上,却是大新闻了,尽管嵇康家有祖传的铸剑技术,但你不是明摆着发泄对政局的不满,逆潮流而动吗?不久,曾是嵇康的学生、镇西将军钟会,按照当局的意思去游说嵇康,嵇康却目不斜视,继续光着膀子做他的铁匠活儿,钟会无奈,只好悻悻而去。嵇康这时才说:“闻何闻而来,见何见而去?”钟会尽管窝了一肚子火,但话说得很机灵又不丢份儿,“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这一次,嵇康的名气声更大了,特别是在他那个圈内。但是,也正是这一次,嵇康开始埋下了杀身之祸。以后在钟会的进馋下,一度不想杀嵇康的司马昭,最终改变了决心,以至临刑前三千太学生为其请愿也不给面子。
我曾想,如果当时嵇康采取一些更加策略的做法,也许会是另一种结局,起码可以平平安安地去当你的隐士,去做你的文章,可以较安全地伺机而动或搞和平演变,用另种方式去铲除司马氏集团。可是,当我们大略地翻翻历史,就会明白,任何朝代更迭之时,总会有一批文人为上一个王朝殉葬,这也可能是中国历史文化的特产,是中国文人所特有的根深蒂固的恋旧情结和人格裂变。远的象屈原,近的象王国维,特别是王国维,中国近代一个很有成就的大学者,却因留恋清朝,不满孙中山的革命而跳湖自杀。其实,一个气数将尽的王朝,无论当权者如何勤政、廉政,励精图治,全都无济于事。象明末的崇祯皇帝,不能说他是个昏君,最后也只能跟明朝一同死去,何况文人呢。所以,象嵇康这样一批承继曹代父子思想体系,反对儒家礼教的一批文人,无论如何也看不惯司马氏篡权的做法,一方面表现出不予合作,另一方面由于迫于掉脑袋的压力,只好去打造老子的无为境界,脸也不洗了,发也不剪了,在室内连衣服也不穿了,整日寄情于酒药,躲在僻静处无边无际地海阔天空,或对着大山长啸。用现在的话说,不时地搞些行为艺术,以获得些轰动效应。对此,聪明的司马氏集团也乐于接受,只要不以实际行动与我作对,酒,你们尽管去喝;药,你尽管去吃;空谈嘛,你谈个天昏地暗也无妨。于是也就允许嵇康这批人躲进竹林里去,从而开创了中国的魏晋清谈之风气。这种风气,尽管当时有消极的反抗作用,但在以后的中国形成的负面作用更大,于是便有了“清谈误国”之说。
只是嵇康却并没有甘此寂寞,我行我素地在竹林里饮酒、弹琴、吟唱、做文章,不然,嵇康就不是嵇康,历史也不会给我们一个现在的嵇康。当他们七个哥们之一的山涛难耐寂寞,出去做官了,生性刚肠嫉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尚奇任侠的嵇康便怒发冲冠,写下了他一生中最精彩的文章:《与山巨源绝交书》,把山涛骂了个猪头狗脸。这一下子虽又把司马氏集团激怒了,但并没有以此来处理嵇康,嵇康被杀的主要罪状,却是因他与吕巽与吕安兄弟的关系。当时二吕都曾是嵇康的好朋友,兄吕巽与司马氏集团合作之后,不仅霸占了其弟吕安的妻子,又栽脏其弟吕安虐待父母。当时,司马氏集团正在为推行儒家礼教屡屡受阻而发怒,于是吕安便成了杀鸡给猴看的牺牲品。嵇康此时挺身而出,为吕安鸣冤,这么一来,司马氏集团便有了杀嵇康的绝好理由和绝好的机会。现在看来,司马氏集团不因嵇康打铁,与山涛绝交而杀他,仅因吕安这等事杀之,实乃出于深层次的战略上的考虑。
对于嵇康的行为,当时受压文人大都为之叫好,认为很解恨。捧的人也越来越多,捧的水平越来越高,甚至离谱了,从而使嵇康成为红极一时的文人崇拜偶像。但当时只有一人,那就是孙登为他泼过冷水,嵇康跟孙登学音乐三年,临别,孙登赠言说:“你的才华超群,但待人的方法以及对世事的看法,有些地方不妥,将来定要吃大亏。”性格往往决定人的命运,大智慧的孙登似乎在那时就悟出了这是一句可信的道理。
公元262年,40岁的嵇康被押到洛阳东市斩首前,孙登派义女侠岚为嵇康送来了一盘忘忧草。让很多人没有想到的是,嵇康见此望天叹息曰:“昔惭下惠,今愧孙登。”由此可见,嵇康临死前对自己是作了一番认真反省的。特别值得我们深思的是,嵇康在死前留给儿子的家诫中是这样教育儿子:做人要小心,长官处不可常去,亦不可长缩,不希望儿子成为他这样的人。而且,他还把儿子托给了曾被他骂得无地自容的山涛去抚养。此时的嵇康,与先前的嵇康简直判若两人,是嵇康怕死了吗?是嵇康醒悟了吗?是嵇康后悔了吗?这只有嵇康自己最清楚了。历史后来证明,嵇康当时的判断是正确的,除山涛外,他的其它5个哥们在事发之后,恐殃及自己,连句软话也不敢讲了,特别是跟他一块打过铁、交往时间最长的向秀,不仅入朝做官,而且真的疏远了他。而在嵇康死后,山涛不仅把他的儿子嵇绍养得白白胖胖,博学多才,还推荐给亲自参与杀死嵇康的晋武帝司马炎,先后任过秘书丞、汝阴太守、徐州刺史、侍中,更值得玩味的是,嵇绍在一次平叛中,竟用鲜血生命保护了司马炎的儿子惠帝司马衷,成为后代忠君典范。若是司马昭、司马炎在地下知道此事,不知有何感想了,嵇康也应如此。可见,当历史把嵇康推向那个政治舞台并担任主角之后,就由不得嵇康这种性格的人自主了,这场戏不论你被胁迫还是情愿,都要坚持演到底,不然,导演不同意,观众也不允许啊!可见,化了妆的和卸了妆的同一个人,其真实性有偌大个差别,谁要到台上去表演,大都要抛弃台下的那个真实自我。
所以,我认为,嵇康的历史地位和知名度,并不在于他的诗文水平有多高,主要是政治造就了他。在中国文坛上,他绝非一流的大家,却是一流的名士,后人叫好的是他的风骨和气节,并对中国以后的文人产生深远影响。在嵇康死后百余年,就出了个中国文坛上一个划时代的人物,他叫陶渊明。在他身上,我们能清楚地看到嵇康的影子。他想做官就去做官,并以做官为荣;不想做了就辞职归田,并以退隐为高;穷了就去乞食,也不以此为耻。他的信念,他的情操,他的追求达到了当时和以后相当长时期的文人们想要达到的理想境界,可以说创造性地继承和发展了嵇康思想,并付诸实践。到了北宋,又出了一个最让中国文人尊敬的文坛巨匠苏东坡,他身上也有嵇康的影子。这或许正是嵇康在中国文人心中形象永远不倒的原因所在,即使在当代,嵇康的影响我们不也可以随时看到吗?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绝对不可低估。我想,如果嵇康地下有知,可以快慰于九泉了。现在的很多文人自诩清高,动不动就发誓远政治,其实那是自欺欺人,或者是故意作秀罢了。
郭宜中先生
【作者简介】郭宜中:原安徽省淮北市政协常务、文史和学习委员会主任,原淮北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党组书记,著名文学评论家。
责任编辑:若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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