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北与古琴的故事,太悠久,也太神奇。
零零散散地,读过一些有关中国古琴的记载。恍惚之间,竟觉得自上古三代开始,古琴的故事就如一朵朵缥缈的祥云,久久地缭绕在淮北上空。
据《山海经》记载,上古洪荒之年,今日中国的东部地区有一个部落,首领名叫帝喾,又叫帝俊。他是黄帝的曾孙,颛顼的侄儿,“三皇五帝”中的第三位帝王,30岁即位,前承炎黄,后启尧舜,奠定了华夏根基,也被商、周两朝奉为祖先。说起来,这位英明的老祖宗简直就是我们淮北人的大同乡——从淮北出发,西北行不过两百多里,一个名叫高辛的地方,就是帝喾生于斯、葬于斯的老家,因此,人们又称他“高辛氏”。
高辛氏与他的后代是一个以鸟为图腾的部族。我对上古神话缺少研究,却本能地想到,一群崇拜鸟的人们,一定时时刻刻希望自己能如鸟儿一样展翅高飞,像鸟儿一般纵情歌唱。这似乎还真的有些道理。据说,帝喾曾命人作《九招》《六列》《六英》之歌,鼙鼓、钟、磐等乐器,指挥着64名舞女,身着五彩衣裳,伴着乐声起舞。一时间,凤凰等仙鸟云集殿堂,天人和谐,大美迭现,想想都令人激动不已。此外,帝喾还拥有名琴“电母”,每到夏日,只要电光一闪,这琴就会不弹自鸣。长夜漫漫的洪荒年代,不知“电母”曾多少次以神奇的奏鸣燃起先民对明天的希望?
我不知道“电母”是不是中国最早的古琴,只知道帝喾身后,更有一位爱琴的儿子晏龙,他有良琴六张,一一载于史册:“一曰菌首,二曰义辅,三曰蓬明,四曰白民,五曰简开,六曰垂漆。”想想在那远古部落的高台之上,六张古琴一字排开,六位琴者同时弹奏,回响在天地人间的乐声该是何等震人心魄!
历史走进夏王朝,古琴的故事依然环绕着我们的家乡铺展。传说有穷氏部落首领后羿曾夺得大权,立仲康的儿子相为帝。不怀好意的后羿砍了一棵梧桐树,斫制成琴,进献给相。政治上十分糊涂,艺术上却颇有造诣的相十分喜爱这张琴,为它起名“条谷”。从此之后,他就沉迷于与条谷相伴的音乐之中,不再过问政事。不久,后羿发动叛乱,占领了相的都城,相狼狈出逃到了商丘——哦,等等,相的都城原本是在哪里?会不会是我们的相城?相城自古就有梧桐村,又距离商丘那么近……当然,我这瞬间猜测不能作数,比较可靠的是,逃到商丘的相哀哀地弹起怀中的“条谷”,凄凄地唱起《源水之歌》:“涓涓流淌的源水啊,没有什么能够将你阻挡。车毂既已破碎,再大的车辐还有何用。事已败落至此,我唯有长长的叹息了。”
夏王朝的岁月在帝相长长的叹息之中复兴又衰落,终于渐行渐远。春秋时期,淮北隶属殷商后裔统治的宋国,而且一度为都。经历了战争,经受了苦难,经历了沧海桑田的漫长变迁,鸟图腾的人民从来没有离开音乐,自然也不会离开琴。有一件事很能说明琴在宋国人心目中的地位。公元前594年,宋国大夫华元作为人质,居留楚国。在楚国居住的6年时间里,他无时无刻不想着返回故乡。苦思冥想之中,华元决定向楚王奉献自己最珍贵的礼物换取自由,这礼物不是别的,正是名琴“绕梁”。据说这“绕梁之琴,鼓之,其声袅袅,绕于梁间,循环不已”“楚王乐之,七日不听朝,其音始歇。”
可惜的是,被华元奉为至宝,为楚王珍爱无比的“绕梁”,最终还是葬身于楚庄王的铁如意之下——因为他害怕自己因此琴而亡国。有人说这楚庄王真是能糟践东西,自己管不住自己,竟然怪罪到名琴头上!可我却想,必定是“绕梁”的魅力实在无可抵挡,才逼得楚王不得不下此狠手。
6年后,华元逃回宋国,扶植宋共公上位。宋国开始了新的历史阶段。而恰恰与此同时,一个切切实实发生在淮北土地上的关于琴的故事,缓缓拉开了序幕。
公元前588年,宋共公迁都相城,也就是今天的淮北相山。几年后,他迎娶了鲁国公主伯姬,史称宋共姬。再过若干年,共公早已去世,孤苦伶仃的共姬在一场大火中拒绝出逃,借口“傅母不在不下堂”,活活烧死在宋宫之中。共姬死了,掌控了中国历史话语权的男人们没有谁去追思她曾经的寂寞人生,只众口一词地表彰她作为“烈女”的事迹。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首名为《伯姬引》的琴曲流传于世:“嘉名洁兮行弥章,托节鼓兮令躬丧。呜钦何辜遇斯殃,嗟嗟奈何罹斯殃。”据说,作者就是当年共姬的傅母。当然,这有点儿不靠谱。不仅众多专家不认同,就连我也不相信它出自共姬傅母之手,因为我真的没有从中读出多少忏悔之情。只是这一个傅母的身份与《共姬引》的名词,突然引发我的翩翩联想——是的,当年繁花似锦的宋都相城,曾经有过多少古琴的演奏?寂寞孤苦的共姬,必定曾与身边的保姆、傅母、侍女们一起,行走在相山之中,奏鸣在山水之间。于是,清晨与傍晚,我曾一次次走进相山公园的林木之间,一个人,只有一个人,静静地期待着2500多年前的琴音再次响起……
我相信这并非无妄的期待。因为淮北琴声自共姬时代开始,一直袅袅不绝。2014年,我们进行《皖北文化九讲》的写作,搜集资料时,稍稍留心,就惊讶地发现:中国古代十大名曲,竟有三个与淮北相关!
其中之一就是名动九州的《高山流水》。
有关《高山流水》的故事,出自《列子·汤问》篇,也见于《吕氏春秋·本味》。也许有人会说,伯牙与子期的相知相遇不是在湖北么?现在,汉阳月湖畔不是还有子期墓、知音亭和琴台等古迹?但那只是一家之言。历史悠久却饱经苦难的淮北大地从来不善言说,却实实在在地拥有关于《高山流水》的众多依据——并非人造的依据。今天的淮北市东郊25里处,有一个梧桐村,村旁就是梧桐山。满山的梧桐,正是制琴的好材料。这片土地春秋时属宋,后被楚国吞并。相传楚大臣伯牙精通音律,琴艺高超,偶然经过这片山水优美、梧桐茂密的地方,竟流连忘返,小住下来。一天晚上,月明风清,伯牙兴致勃发,援琴而奏,突然听到有人叫绝。他停下双手,只见一人走来,一身樵夫打扮。伯牙知道遇到了行家,又连奏《高山》《流水》二曲,来人一一指出其中寓意与精妙之处。伯牙兴奋地起身,拉住来人的双手,连呼:“知音,知音!”原来,这位樵夫名叫钟子期,也曾为官,后辞官居此。于是,两人就在梧桐村定交,并一起去泰山游览,约定来年此时再见,继续切磋琴艺。没想到的是,一年后伯牙来到梧桐村,子期早已去世。伯牙悲痛至极,寻到子期墓前,跪地抚琴,为知音重奏《高山流水》,沉痛地说道:“君一去,我世上再无知音,弹琴何用!”于是,他摔碎古琴,从此不再弹奏。为纪念伯牙、子期的旷世相聚,人们将“梧桐村”更名“聚贤村”,伯牙住的地方叫上聚贤村,钟子期住的地方叫下聚贤村。这地名,代代相传,千年未改。
又是几百年的日子弹指而过。淮北与古琴的故事,一个接一个地上演,每一个都是中国音乐史、乃至古代文化史上举足轻重的事件。这更使我不能不相信,这块土地留下了帝喾、帝相、共姬、伯牙与子期的魂魄,这方土地上的人们对古琴的热爱,早已灌注在骨血之中。
西汉成帝年间,古相城走出当时国家音乐机构的最高负责人——太乐令,他是桓谭的父亲。听着今日学校教工宿舍时时传出的琴音笛曲,我常常忍不住想,两千多年前的太乐令府,该是怎样的乐声一片?那中间的古琴之音,又是如何地终日萦绕?
正是在这袅袅琴音之中,太乐令府养育了中国历史上杰出的思想家、哲学家、音乐家桓谭。从小在浓浓的艺术氛围中长大,美好的琴音浸润了桓谭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殷商大地民间的鲜活音乐是他的艺术源泉,太乐令府中的济济人才是他最好的老师。古相城缥缈的云气,将来自上古的艺术之灵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身心。
西汉末年,“好音律,善鼓琴”的桓谭也当上乐府令。作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音乐家,桓谭不断地在民间鲜活的音乐中发现着自然、
清新的大美,常常“采诗夜诵”,“颇离雅操而更为新弄”,醉心于改编创作繁声新曲——一种曾经被孔子斥责过的民间音乐“郑声”。这些带着生活本有的鲜活之风与男女深情的地方乐曲一经桓谭之手,顿时变得更加沁人心脾、令人陶醉。再加上桓谭高超的琴艺,那琴音更显美妙绝伦,以至于东汉开国皇帝刘秀也不能不被他的琴音所吸引。很长一段时间里,每逢宴饮,刘秀都要召唤桓谭演奏琴曲,令所有来宾陶醉在那浪漫清新、悠悠扬扬的琴曲中。
与此同时,桓谭还是一个怀着无比崇敬之心举手操琴的人。“琴”在他的心中,无比圣洁,无比高尚。翻开桓谭所著《新论》,最后一篇就是《琴道》。尽管此文未能完成,但著作者对琴的认知、解析,却影响深远。在他笔下,琴有生命,其形体构造,点点都含深意:“琴长三尺六寸有六分,象期之数。厚寸有八,象三六数。广六寸,象六律。上圆而敛,法天。下方而平,法地。上广下狭,法尊卑之礼”;琴有品德,“八音广博,琴德最优”;琴有性格,“大声不震哗而流漫,细声不湮灭而不闻”;琴有重任,“通万物而考治乱也”。千年之后的我们,虽然无缘聆听桓谭美妙的琴曲,却能借助丰富的历史典籍,看到我们这位相城老乡用生命实践的琴德——“遭遇异时,穷则独善其身而不失其操”。热切地期待着“术辨古今”、安邦定国的桓谭,因公然批驳君主的意见,抵触谶纬之学,被免职,被发配,终于丢掉性命,也丢掉他的琴曲流传后世的可能。但是,作为一个卓越的鼓琴之人,他依然活在中国人心里。因为,琴音总是与人心紧紧相连,桓谭的琴声,永远流淌在他不朽的思想之中。
桓谭离世之后将近两百年,淮北临涣又走出一位器宇轩昂的鼓琴人,以自己的一腔热血,继续演绎着琴与人的故事。
他就是魏晋时期竹林七贤的领袖嵇康。
说到嵇康,人们立刻联想起来的,肯定是中国十大名曲之中的《广陵散》。据说,《广陵散》描述的是战国时期聂政刺韩王的事迹。相传聂政的父亲为韩王铸剑,仅仅因为延误了上交期限,就被韩王残忍地杀害。为了替父报仇,聂政到泰山学琴十年。学成后,他以漆涂身,改变面貌;吞下炭块,改变声音。一切准备完毕,年青的聂政抱着必死的决心,选择距离韩王宫不远的地方,弹起怀中之琴。漫漫洒洒铺开来的优雅琴声直引得行人止步,牛马停蹄。韩王听说后,立即召他进宫演奏。聂政趁韩王不备,从琴腹里抽出匕首,一刀刺死韩王,转身用匕首毁掉自己的容貌,从容自尽。
如此慷慨激昂、血脉贲张的故事,必有响遏云霄的高昂琴语。审视古往今来的琴者,唯有我们的老乡——特立独行、慷慨赴死的嵇康,才配得上作为它的演奏人。这就难怪《广陵散》在中国音乐史上行踪诡秘。据说,《广陵散》的作者是谁,一直无考,人们只在曹魏文学家应璩的《与刘孔才书》里,见到过“听广陵之清散”。此后,就有了关于此曲与嵇康之间的神奇故事:嵇康游于洛西,晚上住在华阳亭,引琴而弹。夜里,忽然有客来访,自称是古人。此人与嵇康共谈音律,“词致清辩”。后来,他用嵇康的琴,弹奏了声调绝伦的《广陵散》,并将琴曲传授给嵇康,要嵇康发誓不再传与别人。得到嵇康的承诺后,不知何来的古人立刻飘然而去。
公元263年,嵇康因拒绝与司马氏合作,被捏造罪名,推上断头台。行刑当日,洛阳城3000名太学生涌上街头,集体请愿,请求赦免嵇康,请求让嵇康出任太学老师。但一切都已不可挽回。临刑前,嵇康神色坦然。他抬起头看了看日影,知道还有一点时间属于自己,便向哥哥嵇喜要来平日里最喜欢的琴,舒展双臂,弹奏了一曲《广陵散》。此时此刻,工尺跳跃于琴盘,思绪滑动于指尖,情感流淌于五弦。仙乐袅袅,如行云流水,琴声铮铮,寓铁戈之音,真可谓惊天地,泣鬼神。一代名士的最后风流,就这样借助一支琴曲,铺天盖地,涌入万千人心田。最后,嵇康放下琴,长叹一声:“《广陵散》于今绝矣!”然后,从容引颈就戮。这一年,他39岁。
嵇康死了,《广陵散》却因此名声大振。但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它再一次遁迹销声,直到1000多年后,方才现身于明代朱权编印的《神奇秘谱》。《神奇秘谱》中的《广陵散》共有45个乐段,开指、小序、大序、正声、乱声、后序六个部分,着重表现了聂政从怨恨到愤慨的感情发展过程,刻划了这位年轻的复仇者不畏强暴、宁死不屈的坚强意志,全曲始终贯穿着两个主题音调的交织、起伏和发展、变化。可这究竟是不是嵇康当年弹奏的《广陵散》,又有谁能知道?
除了《广陵散》,传说之中还有一支著名琴曲与嵇康相关。说的是嵇康游天台时,曾走过一座女巫之墓。入夜,月光泻泻,清风徐徐,他突然听到琴声幽幽,玄乐绵绵。寻声而觅,来到一座茅舍前。曲终之后,茅舍的门开了,走出一位清丽女子。交谈之中,嵇康才知道这是早已死去的谷中女巫,自称曾与聂政一同山中学琴。虽人鬼殊途,嵇康与女巫竟一见如故,彻夜长谈。兴浓之际,嵇康说:“敢问神女所弹何曲?”女巫回答:“情之所至,信手而弹耳,无名之曲。”嵇康请教再三,女巫才教授给他。这支琴曲名叫《孤馆遇神》。它境界奇特,独具一种幽怨跳脱之美,弹奏之间需使用别的曲目很少涉及的特殊指法“捻起”——也就是一手按实音,一手将弦拉起,利用弦的反弹力震动琴面,如拉弓放箭一般,发出一种奇妙的“噪音”。有人说,此音让人想起德国音乐家海顿著名的《惊恐交响曲》,意大利小提琴家塔提尼的奏鸣曲《魔鬼之颤音》。但这些作品的问世都远远迟于《孤馆遇神》。千年以前出现于《孤馆遇神》中的这声“捻起”,诡秘,怪异,凄厉,午夜听之,不禁如见鬼影幢幢。
细细琢磨,这故事其实是说嵇康就是《孤馆遇神》的作者。虽然很多人判定此说不实,但也并非全无依据。日日徜徉于山水之间,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嵇康,确实是制作琴曲的高手。他所作的琴曲《风入松》,仅仅一个名字,已经令人联想无限,仿佛与他一起“乘风高逝,远登灵丘。托好松乔,携手俱游”,实现了“朝发太华,夕宿神州。弹琴咏诗,聊以忘忧”的理想。而同样言说清洁无尘之志,如寒潭般澄净深远的《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则被称为“嵇氏四弄”,与蔡邕创作的“蔡氏五弄”合称《九弄》,名扬天下。听说,当年隋炀帝还曾把弹奏《九弄》作为科举取士的必备条件之一
当然,作为一名优秀的音乐家,嵇康与淮北老乡桓谭一样,不仅琴艺卓著,而且熟谙琴理。一篇“精当完密,神解入微”的《琴赋》,千百年来一直被人称为中国音乐诸赋之冠;而著名的音乐理论大作《声无哀乐论》,则将对音乐的讨论引向本体与本质方面,成为中国千年音乐理论中的扛鼎之作。不说别的,就在今天中国高等艺术学校的音乐学专业中,哪个学生不熟悉嵇康的鼎鼎大名?哪个孩子不知道《声无哀乐论》?
嵇康身后有儿子嵇绍。在中国历史记载中,嵇绍与父亲同样高大伟岸,同样气度非凡,也同样坚守琴操。一次,齐王司马冏与人在宫中闲聊,正巧嵇绍穿着朝服求见,司马冏想起嵇绍有一手好琴艺,立刻命他弹琴。嵇绍脸色一暗,当即严词以告:“匡复社稷应讲究礼仪,端正秩序。我今天穿着整整齐的礼服前来见您,您怎能让我做些乐工的事呢?”若干年过去,嵇绍为了保卫君主,在刀光血雨中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礼记·乐记》曾说:“德者,性之端也,乐者,德之华者。”意思是德为人的天性,乐是德之光华,音乐与道德品行密切相关。此后,桓谭在《新论·琴道》中说:“八音之中惟弦为最,而琴为之首。” 而嵇康则在《琴赋》中强调:“众器之中,琴德最优。”确实,纵览淮北大地上诸多琴艺高手,哪一个不在心中怀有明道德、感鬼神、美风俗的大志?
古淮北大地上一代代琴者的风骨,就是这样世世相传。
这是一种勃发在黄土地深处的精神。它恒久地存在于淮北儿女的心中,永远不会消失。哪怕是经霜历雪,哪怕是迁徙他乡。魏晋年间,中原地带屡遭兵燹,衣冠南渡大潮开始。这时候,数不清的中原氏族大家扶老携幼,一路向南。南渡人群不仅携带着衣物粮食,也背负着书籍乐器。他们之间,就有同自淮北出发的桓氏与戴氏家族。若干年后,这两个家族都以“沛国,相人”的身份,走进了中国文化史。
先说桓家。这是东晋年间赫赫有名的精忠报国之家。一次,祖逖率军北伐,谯城——也就是今天的亳州久攻不下。于是,桓家男儿桓宣只带两名随从深入城内,有理有据地说服守将投降,大获成功。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祖逖刚刚率部进入谯城,后赵大军就突然赶到,将谯城团团围困。危急时刻,又是桓宣率军解围,祖狄才得以脱困。
公元344年,桓宣病逝,被朝廷追赠为镇南将军。桓氏家族另一位名人,继续着忠心报国的历程。他是亲自参与淝水之战的前线指挥之一,同时,也是名列中国音乐史、号称“江左第一”的横笛演奏家桓伊。与淮北有关的第三支古代名曲《梅花三弄》,就从他这里开始。
《晋书》和《世说新语》都曾记载了桓伊与《梅花三弄》的故事。当年,王子猷应召赴东晋都城建康,所乘的船停泊在青溪码头。恰巧,桓伊此时乘车从岸上经过。船上一位客人满怀仰慕之情说:“知道吗?这就是桓野王!”慕名已久的王子猷一听,立刻来了精神,竟然不管不顾地命人跑到桓伊车前发出请求:“听说先生善于吹笛,能不能为我演奏一曲?”
依照惯常人情,这绝对是个唐突的请求。且不说桓、王二人素不相识,更重要的是桓伊此时已是有地位、有名望的显贵人物。但是,桓伊竟然点头同意了。他即刻下车,坐在当时叫做胡床的小马扎上,拿出东汉著名学者蔡邕留下的“柯亭笛”,为王子猷吹奏了空灵神妙的《梅花三弄》,奏毕,乘车而去,主客之间未谈一言。
这个美丽的故事流传久远,以至于当年桓伊吹笛所在地——秦淮河上萧家渡渡口也被后人命名为“邀笛步”,成为古都南京的一处名胜。当然,也正是桓伊和王徽之的不期而遇,促成了中国十大名曲中琴曲《梅花三弄》的诞生,并成为千古流传的佳作。有论者说,梅为花之最清,琴为声之最清,这支琴曲是以最清之声写最清之物,因此有凌霜之韵。也有论者说,听这支曲子“从容和顺,为天地之正音;而仙风和畅,万卉敷荣,隐隐现于指下。”我是个俗人,酷爱听《梅花三弄》,却始终描画不出心中的感受,只觉得每一次聆听,那琴曲总是缓缓从心上流过,如同母亲那温暖的、充满爱意的手,轻轻地将心中躁气一一抚平。
心平如镜的日子里,我爱上了淮北衣冠南渡家族的另一位后代戴逵。
戴逵,字安道。《晋书·隐逸传》称他是一位文学艺术兼通的多面手,正所谓“少博学,好谈论,善属文,能鼓琴,工书画,其余巧艺靡不毕综”。戴逵还是著名的隐士,“性不乐当世,常以琴书自娱”,他身上有道家思想最明显的体现:纵情于山水,献身于艺术,疏远官场,贴近自然,尽最大可能,保存自己的真气、正气。很多年里,很多大臣举荐戴逵做官,朝廷更是屡屡征召,官越给越大,戴逵竟然全部置之不理。后来,不理也不行了,当局就像捕捉犯人一样,要把这位名士抓来,给他扣上一顶官帽子,以证明自己长于招贤纳士,于是,戴逵只好想尽办法推脱,甚至逃跑,躲进深林幽谷。如此作为,别说在当时,就是现在,也很难做到。
但是戴逵做到了,而且做得一丝不苟。因为他有自己坚定不移的人生信念。为了这信念,他可以牺牲一切。据说戴逵有一张心爱的古琴,名叫“黑鹄”。但是,为了保持操守,他舍去了那琴。事情是这样的:位高权重的武陵王司马晞听说戴逵擅长鼓琴,便派人将他召来为自己弹奏取乐。戴逵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来者。不料司马晞不甘心,觉得自己丢了面子,又备了厚礼,请戴逵的朋友前去劝说。这一回戴逵恼了,他当着朋友的面,将“黑鹄”高高举起,狠狠地掼在地上,摔得稀巴烂,同时留下一句千古名言:“戴安道不为王门伶人!”
面对无知的权贵,琴者戴逵傲骨铮铮,但遇到知音,名士戴逵却襟怀开阔。据《世说新语》记载,有一次,戴逵有事从剡县到京师,东晋相国谢安久闻他的大名,专程登门拜访。二人见面后,谈书说琴,甚为投机。可依据当时风俗,宰相会客,首先要谈论国事,才是对客人的尊重,只有与庶人、伶人,才说无关紧要的“闲话”。因此,尽管谢、戴谈得十分投机,旁观者却认为谢安轻慢了戴逵。谁想到一贯傲然的戴逵并不介意,与谢安的谈论越来越深入。不知不觉,红日西沉,尽管谢安始终没有与戴逵论起政事,却“悠然知其量”,深为戴逵高尚的道德修养赞叹不已。
公元396年,戴逵去世。他为这个世界留下一首《琴赞》,歌咏着自己心目中的琴——“至人托玩,导德宣情。微旨虚远,感物悟灵”。同时,他还留下戴勃、戴颙两个儿子,留下对艺术的一片痴心。戴勃、戴颙子承父志,一样地志存山林,行为高洁,不肯为官;一样地热爱艺术,近乎痴迷,成为擅长书法、绘画、琴艺、音律、雕刻和著文的文艺通才。因此,有学者称,戴逵父子真是“一门隐遁,高风振于晋宋”。
戴氏兄弟在中国绘画、雕塑史上都有很高的地位,对中国音乐史的贡献,更是令人仰慕。他们的琴艺都来自父亲的亲传。父亲去世后,兄弟俩哀痛欲绝,不忍心再弹奏老人家留下的琴曲,于是各自谱写新作。戴勃写了5部,戴颙写了15部,还有长弄1部。据史书记载,戴颙所作《三调游弦》《广陵止息》,“皆与世异”,他还对民歌进行加工改编,“尝合《何尝》《白鹄》二声以为一调,号为《清旷》”。这些推陈出新,独具一格的琴曲,都成为中国音乐史上传之久远的动人篇章。
说起戴颙的艺术才能,我们还要向大家说一个“诗肠鼓吹”的典故。据说有一回,戴颙提着一篮酒和果品,悠闲自在地走入山林。有人看见了,就问他做什么去?戴颙说:“往听黄鹂声,此俗耳针砭,诗肠鼓吹,汝知之乎?”意思是去听听黄鹂的叫声,可以令人去除俗念,引起写诗作曲的灵感。此后,中国人的辞典里就有了一个新的成语——“诗肠鼓吹”。
晚年的戴颙生活在镇江南山獣窟山中,并终老于此。在这里,他把酒听鹂,终日不倦,留下诸多佳作,更留下千古不灭的美妙琴声。戴顒只有一女,父亲死后,矢志不嫁,将自家宅院舍给寺庙,名为“招隐寺”,獣窟山也因此被老百姓称为招隐山。如今,镇江南山已塑起一座巨大的“戴颙奏琴”像,再现了我们的戴氏老乡“为大地奏鸣,为知音奏鸣,为心灵奏鸣”的清雅家风。
文行此处,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停笔了。淮北琴思,绵绵无尽,我纵然再写上万字,又能写出几何?远远的,一阵悠扬的琴声正在校园里响起,这才是今日淮北最真切、最绵长的古琴之思。
虽是冬夜,寒风阵阵,但我还是推开窗户。
【作者简介】傅瑛,淮北师范大学教授,安徽省高校智库“安徽优秀传统文化研究中心”首席专家,著有:《民国皖人文学书目》《淮北历史人物》等专著。
责任编辑:若水
|
网友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