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
在一个深秋的傍晚,我拉着一车子小笤帚奔萧县而去。
现在的人家,扫地的家伙什儿都用铁把的扫帚,或是布拖把,既精美又耐用。可那时的淮北人扫地都用脱过粒的高粱穗子扎的扫帚,俗称小笤帚。淮北平原盛产高粱,于是农村中就有一批扎笤帚的人群。我就是其中一个,可扎技和产品则不敢令人恭维,可咱会吆喝,卖得倒也顺溜。这次的笤帚是销给萧县一供销社的。80华里仅是一夜的路程,这对于我来说是小菜一碟。哪知道这道小菜不太好吃哩,我硌着牙了。
我拉到張庄矿时,有小雨唰唰下。天已黑了,伸手不见五指。天地之间像被一块黑布包裹着,越来越黑,没有前方,只有漆黑。我在这黑布里凭感觉行走。当到朔里矿南面的铁路下,雨忽然大了起来,这阵势犹如拍在水泥地上的皮球,一下比一下蹦得高。秋风吹起面条子雨(淮北人称秋雨为面条子雨)甚是張狂。这面条子雨像铁刷子一样刮在眼皮上,不仅刺痛还睁不开眼睛。远处雷声隆隆,一道道闪电打在天边,不时地划亮这漆黑的夜空。这阵势好像是与咱过不去吔!
终于,这一场暴风雨让我无路可逃!
路面本来就坑坑洼洼的,雨柱射在积满了水的公路上,像铺满了无数个金鱼的眼泡泡,那眼泡泡底下又隐藏着无数个凹坑。若一脚踏进凹坑,车子陷进泥窝里就更费劲了。那脖子伸得像老公鸡斗架般那么长,嘴里还哼嗨不断,给自己加上最大的油门,那车子才缓缓爬上来。湿衣拧巴在身上,寒气直往心窝里钻。不是没带雨衣,咱把塑料布披在架子车上给小笤帚挡雨去了。人可以淋湿,那笤帚不能湿!那淋湿的小笤帚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因澎漲而崩断绳经子,零乱的小笤帚就会似一堆堆牛屎散落在地上。交不掉货,我就白累一场了。
俗谚是秋雨连绵,这雨越来越大,无法行走了。我拣一块上坡的路面,把架子车扎下来,顺手抽出车顶棍顶在车把下,以防车身前仆砸着我这未来的老汉。自己蹲在车底下避雨,那水流哗哗地从脚下淌过去,好在存身处地势高没积水。四野静悄悄的,只有无边的雨声,敲打着黑黝黝的大地。周边连狗儿也不叫一声,寂静让我感到恐惧。我这嘴唇子哆哆嗦嗦的,寒冷让我心绪无着。
突然,一个状似猫儿般大小的活物蹿了进来,蜷缩在车底下。这小东西也是不堪雨暴风寒,跑到这避难来了。看来这世界上受苦受难的并非咱一个,还有陪伴的。既然天涯同命,不禁多注视一下:呀!是黄鼠狼!我一声惊叫,短促而又响亮穿透了雨幕。吓得那小东西哧溜一下蹿了出去。但暴雨又把它打了回来蜷伏在原地,看来它也是无可奈何呢。
在淮北平原上,关于黄鼠狼的鬼怪般传说太多了。故事里的这家伙极有能耐法力无边,人们多呼之为黄大仙,听说这仙家最喜变幻为美丽的女子来勾引男人,直至被勾引者精尽而亡才肯罢手。我面对这个不祥的的傢伙不禁暗自祷告:黄仙仙,黄娘娘,黄祖宗,我从来都没招惹过您,对您老人家没有一丝的不恭敬,此时您千万别变成大闺女,我这人定力不足,要了我小命不打紧,犯了下半身上的错,传在江湖上我就没法混了。一念而至,不禁对它抱拳而拜,它看我身子略动,就朝我“嘶”的一声吼叫。那一声呜呜嘶嘶示威声,在这漆黑的夜空里尤为诡异而瘆人。一道闪电划过,我能清晰地看见它湿漉漉的黄毛贴在细细的身子上,像刚爬出洞口露出半截身子的大蛇头,一双暗红色小眼珠子发出惊恐的光芒,嘴边的几根长须因愤怒而不住地抖动,我不禁毛骨悚然起来。
与它同避车底,总让人心生恐惧。祖宗,我惹不起您,躲一边总行吧!因我经常在这路上来来往往,知道离路边二百米远的田地里有一小间屋,常年孤零零地在那里被风雨剥蚀着。白天来去匆匆从未光顾过,也不知作何用的,管它呢,先钻进去再说。在黑咕隆咚雨夜中,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小屋门口。还好,没装门,心中一喜。只是屋内太黑,挨进门楣时,我不由自由地想伸手扶着墙。就在我左手摸墙的刹那间,左眼余光所至,墙上有蓝荧荧的火光闪动着,若有若无且时断时续。我的左手立马僵在半空,脑海里电光千转,随即知道这墙上有配电盘,线路因雨天受潮连电了,若左手一下子拍在上面,顷刻间就会触电身亡。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左手倏然而回,抬起右脚就要踏进屋去……就在这时,一道闪电照亮夜空,也照亮了这间小屋子。虽在刹那之间,我却看得清清楚楚:整个屋内是一个离地面半米深的大坑,坑底中间有一个半米见方的井口。哎哟!这是一个机井。当年平原上机井很多,那是农业学大寨的产物。虽然大多机井没有配套而无法使用,但这玩意儿却也深达三十余米。只要我右脚踏空下去,身子就会跌落在坑底而顺滑进机井内,那淹死俺是没商量的,而且无人知晓。暴风雨会把一切都掩饰得干干净净,就这样我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好在年轻机敏,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倒提退到门外,才躲过生死一劫。就算我年轻胆大,却也吓得汗如浆出瘫在田里,心中不觉凄然起来。
生活总是呈现给我以异乎寻常的残忍,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心惊肉跳,从而一层又一层地剥落着我对美好命运的向往。
雨还在一阵紧似一阵地下着,秋风依然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它们怎知道这人世间的酸辛。但还是感谢上天的好生之德,我还活着,能活着真好。既然活着,那笤帚还是要卖的,我又一步一拐地回到架子车边。虽然那小东西还在那里趴着,但我己无惧意。黑夜也不会再让我惆怅。生死过后,我仿佛长大了。对不起了,我的黄大仙,我要赶路了。
在暴雨中我行走20里。饥饿、寒冷、困顿 、疲乏一齐袭来,有点支持不住了。路边有一个打麦场,场边有一排低矮的小屋子,且钻进去睡上一觉。朦胧中感觉到背后脚边有点温热,就把身子贴了上去。这一觉睡得倒也舒服,直到那哼哼叽叽的声音惊醒我,睡眼惺忪中打量周遭。呀!是猪圈,几头酣睡的母猪把我围在中间。这一惊恰似身边蓦地响起一个大爆竹,我跳起身来钻进雨里。我那时年纪虽小,却也知道与老母猪同眠是一种耻辱!
十点,我交了货收了钱。那时毕竟年轻啊,一沓十元老头票揣在腰里,心中美滋滋的。那形态颇似“范进中举”里的揣着二两银子而眯眯笑的胡屠户,全然忘了一夜的辛酸。我倒转架子车,让车身向前,腚坐车把子,用脚蹬地,那架子车便快速滑向前去,这是平原上的年青人拉空架子车常用方式…… 突然,我觉着脖子上,脸上有小东西在蠕动,伸手一捏,有绿豆粒般大小,竟还肉乎乎的。甩掉了,也没看。一会儿那感觉又来了,好像不对。从脸上抹下一个,放在掌心一看,哎哟,是虱子,竟然是虱子,个个肥嘟嘟的令人恶心。一霎时把昨夜的猪圈和老母猪又连在一起了。这一想不打紧,我大腿上,裤裆里,前胸后背顿时奇痒起来了。仿佛一队队,一排排,铺天盖地,密密麻麻。虱子,虱子,全是虱子!
虽然那个年代生活比较清贫,但我素爱清洁,爱美之心异于常人。每次出门衣裤总也是整齐的,夏秋之间白衣白裤,倒也风流俊俏,男儿俏一身孝么!嗨!还有咱那头型一直领导着潮流… 而此时,怎会是这样!怎会是这样!那一声声凄厉的呐喊逼上长空,震得那雨珠儿仿佛更大了,砸在身上,我的心很痛。
然而,痛疼远非如此!
咱那时年轻,脸上也稀疏着几个青春痘,听说那玩意儿与性无涉,倒是与忧郁关联着。在那个年代又读了几本不应时的书,那心情想不忧郁也不行!常常用手挤捏那小豆豆,有的还被挤出血来。在那个晚上,那个地方,那些个肥嘟嘟肉乎乎的小家伙,闻着了血腥,一个个蜂拥上前大啃起来。偏偏咱这汉子一心眯眯着那沓钞票,在风雨中只顾往回赶,便宜了这群狗东西。
不几天,脸上发炎了。而那时母亲在外地看病,我也没心情看医生。
情况很快恶化了。这些美丽的小痘痘迅速膨大起来,像一个豌豆荚凸在左颊上,20多天后脓血流尽,极似一个三粒的花生壳凹在那地方。而整个右颊凹凸着几十个小疤疤。转眼之间我由一个英俊少年变成了一个面目狰狞的丑汉。我生性强悍,不肯悲戚,但揽镜自照,却哭了。见过硬汉流泪吗,不是呜呜咽咽,而是似有若无的低吼,不是泪流如雨,而是大颗的珠儿在扭曲的面庞上慢慢地滚动,是一种无可描画的悲情。
那一年,我18岁!
千万莫说这世间只有少女们爱美怀春,男儿也一样的。可我这个鬼样子还奢谈何美?自卑使我孤傲起来,因此从不主动搭讪女人,尤其是美丽的女人。想想也多亏了这張丑陋的脸,免了多少桃花事,也省下不少时间读书去了。我曾发誓:这世间的女人,长得无盐也罢西施也好,只要你主动爱我嫁我,我定然爱你一生一世!作一个有情有义的好汉子!
多少年己经过去,许多往事都己成回忆,但那一个风雨之夜,让我铭记一生,也足够让我应对一生!

耿汉东先生
【作者简介】耿汉东,安徽省淮北市人,大学本科。先后供职于中共淮北市委宣部和淮北日报社。现为安徽省诗词学会副会长、淮北市诗词楹联家协会主席。
责任编辑:孙克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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