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吃饺子的人,也鲜少知道这其中的渊源。
中国人爱吃,但凡到异地旅游,下车的第一个问题必是:美食在哪?春节更是一个让吃货放飞自我的乐园,什么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卤煮咸鸭、酱鸡、腊肉·····随意整!
不过,尽管美食繁多,让人无从抉择,但正如鲁迅先生所言——好吃不过饺子,在林林总总的年节美食中,站C位的永远是饺子。这一看法在我脑海中根深蒂固,乃至于当我第一次得知南方人过年竟然吃年糕或汤圆时,不由得发出了小岳岳般的呐喊声:我的天哪!
没有饺子的春节还叫过年吗?——相信很多北方人跟我持有这一政治不正确的心态,然而问题也就随之而来:过年为什么一定要吃饺子呢?
两种常见说法
很多人大概听过这样一种解释,我称之为谐音说:中国人对于读音相同的文字有一种迷信,认为音同则意同,所以选手机号车牌号等时,喜欢带6或8的数字,忌讳带4的数字。同理,过年吃饺子,便是取饺子与交子同音之故。
何谓交子?
古人按照天干地支来计时的,夜间的23点至第二天凌晨1点为子时,又称为子夜。子夜的12点是子时中间,也是新旧两天的交更时刻。而大年三十的子夜不仅是新旧两天的交替点,更是新旧两年的交替点,于是十二点一到,人们便由旧的一年迈进了新的一年,称之为“更岁交子”。
而这一时刻非常危险,毕竟年关难度,因此,人们希望借助吃饺子的方式来助推度过这一新旧交替的危险时刻。类似的,很多人认为元宵节之所以要吃汤圆,也是因为汤圆代表着团团圆圆。
另外一种流传颇广的说法,则是将发明证书颁给了东汉末年的医学大咖张仲景,而且按照他的解释,最初的饺子其实是用来治病的药膳。
故事说有一年正值寒冬腊月,老百姓因为生活贫困衣不蔽体,很多人都被冻掉了耳朵。张仲景一看,雷锋精神在心中激荡不已,于是决定制作药膳来救治病人。
他盖了一座大棚,支起一只大锅,将羊肉、辣椒、驱寒的药材通通放入锅一顿操作,而后将其捞出切碎,再用面团将煮熟、切碎的东西包成耳朵形的“娇耳”下锅去煮。人们吃下娇耳,喝下热汤后,立刻耳朵发热、浑身暖和异常,病也就好了。
因为感激张仲景,人们便在过年时包娇耳吃,而娇耳与饺儿、饺子读音类似,久而久之名字便被传为了饺子。
两种解释看起来都没毛病,所以,哪一种对?
饺子两千年
好吧,作为被此类问题套路多年的你,想必闭着眼睛也能说出正确答案:都不对。
其实,只要对饺子的历史有所研究的话,就会知道谐音说基本不靠谱。原因很简单,饺子之被称为饺子不过是明清以来的习惯,而在此之前,并非如此。
如元代称饺子为扁食,这种称呼一直流传到明代,刘若愚在他的《酌中志》中便说,每到正月初一,皇宫内“五更起...饮椒柏酒吃水点心,即扁食也。或暗包银钱一二于内,得之者以卜一年之吉。”
宋代则称饺子为角子,孟元老在他的《东京梦华录》里追忆北宋的盛况,其中提到市场上专门有卖“水晶角儿”“煎角子”,以及“驼峰角子”。
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角读作jue而非jiao。古汉语中,"角"有包裹、包装的词义,意思同“包”。因而,把用面皮包裹馅料做成的食物称为角子十分合理,如同宋朝出现的另一种食物——包子——一样,两者遵循同样的命名方式。
而在宋之前,饺子则被称为馄饨。南北朝时期,北齐的颜之推在《颜氏家训》里说:“今之馄饨,形如偃月,天下通食也。”
由上可知,不同时期饺子的称呼各不相同,所以谐音说自然不可取。
至于将饺子的发明归结于名医张仲景的说法,同样不靠谱。
这种将某种事物或习俗的发明,归结于历史上某位名人的套路我们很熟悉,如文字之与仓颉、八卦之与伏羲、寒食节之与介子推、端午节之与屈原···等等,但真相就如同老罗的发布会一样,不停打我们的脸,无论是仓颉、伏羲,还是介子推、屈原,他们与那些事物、习俗基本毫无关系,一切都只是事后的附会而已。
饺子源自张仲景的说法也不例外。
正如上面所提到过,唐宋以前的饺子被称为馄饨、角子,其形状、读音与耳朵关系不大,故而所谓从娇耳演变为饺子的说法并不成立,这种故事大抵是明代以后人们才编造出来的。
再者,在士大夫统治天下的时刻,一名医生实在无足轻重,哪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去移风易俗呢?更何况,从考古发掘来看,饺子的历史恐怕比汉末三国要早的多。
1978年,考古学者在山东滕州一座春秋时期薛国贵族的墓葬中,发现了作为陪葬礼器的青铜簠中有一些白色、呈三角形状,而内包有馅料的食物,学者认为这可能就是中国最早的“饺子”。照此说法,那么饺子至少可以追溯到两千六百多年前。
有趣的是,薛国这个被后人遗忘掉的春秋小国,离我们的至圣先师孔老夫子的老家曲阜不过六十来公里,因此,说不定当年的老夫子就吃过饺子呢。
从冬至到春节
饺子的历史不可谓不悠久,然而最初,吃饺子的习俗却并非是在春节。
从文献资料来看,最早关于大年初一吃饺子习俗的记载,出现在明代。
到了后来的清朝,过年吃水饺在北方更是非常普遍。同时,水饺在清朝又多了一个艺名:煮饽饽。这种称呼出自满族,因为满人将面食统称为饽饽,水煮的饺子于是便被称为煮饽饽。清代的《燕京岁时记》说,初一“无论贫富贵贱皆以白面作尾(饺)而食之谓之煮悖悖。举国皆然,无不同也。”
不过,在明代之前,吃饺子却是冬至的节俗。
对此,较早的记载出现在唐代,如敦煌仪书《冬至相迎书》里说,“长至初兽,三冬正中。佳节应期,聊堪展思。竞无珍异。只待明公。空酒馄饨 ,幸垂访及,谨状 。” 《新定书仪镜》也说,“长至日,空酒馄饨,故勒驰屈,降趾为幸 。”
可以说,在当时,不管是本地人还是外来打工仔,到冬至之时,都会聚会开趴吃饺子,以贺佳节。
这种习俗到了宋代更是发扬光大,乃至于宋时出现了“冬(至)混沌年(节)馎饦”的谚语。所谓馎饦,即是后来的面条。也就是说,宋人是冬至吃水饺,而过年时却吃碗面条便了事。
可问题又来了,为什么水饺从冬至节俗跳槽到了春节呢?
人生导师马云爸爸说,员工跳槽无外乎两个原因,不是心累了就是钱没给够,前者是精神,后者则是物质。水饺的见异思迁也不例外。
今天的春节被认为是年节,但实际上,冬至才是最初的一年之始。因为冬至这一天,对于生活在中原地区的先民,日照时间最少,白天最短而夜晚最长。于是在历法时代之前,人们通过天象的观测,便将冬至日作为分隔年度时间的起点,祭祖、团聚等如今的春节习俗即在冬至时发生,如殷代的年终大祭“清祀”便是发生在冬至所在的十一月。
后来汉武帝颁布新的历法,冬至才和作为岁首的正月区别开来,换言之,如今的冬至节是汉代以后的产物。而虽然官方分开了元旦与冬至,但很长时间内,冬至都是最热闹的节日,一直持续到宋代之后,就好像如今的元旦与春节一样。
唐宋最重冬至,民间的冬至甚至超过年节,故而有“肥冬瘦年”的俗语。宋代的孟元老说:“冬至,京师最重此节。虽至贫者,一年之间,积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祖先,官放半扑,一如年节。”并且在冬至前一天晚上,人们也要守夜,称为受冬,这些跟后来过春节基本没啥两样。
然而元明以来,冬至的地位却在不断地下降,乃至于在明代宗时,官方终于正式废止了冬至节。正是在这种种变化下,冬至的众多习俗便逐渐转移到了春节,原先冬至的特色食物——馄饨,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过年时的食物了。
所以,过年为什么要吃饺子这个问题,应该替换为,为什么冬至时要吃饺子呢?又因为饺子最初叫混沌,因此,正确的问法便是:为什么冬至时要吃馄饨呢?
馄饨与创世神话
两千多年前,孔老夫子站在一条流动不息的溪流旁,发了一条后来不断被刷屏的朋友圈:“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后人一再点赞,是啊,时间如流水,一去不复返。然而,这只是世俗意义上的时间。
在世俗时间之外,还存在一个神圣的时间,这是有神论者的时间概念。对于无神论者来说,时间是连续的、不可逆的、转瞬即逝的,然而对于有神论者而言,根据伊利亚德的理论,在世俗的时间之外,还存在着非均质的、间断的、可以逆转的、永恒轮回的神圣时间——这是一种原初的时间,是被诸神所圣化的时间,是一种能被节日所显现出来的神圣时间。
其实,很多无神论者对于神圣时间也有一种朦胧的认识,否则为什么每到新年伊始都要制定新年计划,认为自己可以清零过去、从新开始呢?
神圣时间通过节日而显现,节日也正是为了显现神圣时间才被创造出来的,而在众多节日中,最特殊的莫过于新年。
在《神圣与世俗》一书中,伊利亚德指出,在古代文化中的宗教徒看来,世界每年都要被重生一次,他们的新年仪式都是对于创世神话的象征性表演。人们通过仪式性地参与进世界终点与世界再造过程中,而成为那个与时间同在的人,于是,每个人都借此获得了一种新生。
显然,作为新年节俗的食物并非是为了美味、好吃,而是一种象征性的、仪式化的存在。就此而言,馄饨有啥象征性呢?
馄饨之名源自混沌。这事古人早已讲的很明白了,如唐朝人李匡乂所言:“馄饨,以其象混沌之形,不能直书混沌而食,避之从食,可矣。”与白求恩齐名的国际友人李约瑟也说,“馄饨一定与上古的混沌有关,一定与上古的祭祀和驱邪的风俗有关。今天爱吃馄饨的人,鲜有知道其上古渊源的。”
而关于混沌,庄子里的这样一则故事你肯定知道: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倏与忽时相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 : “ 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 , 尝试凿之。” 日凿一窍 , 七日而混沌死。
很多人认为,这是庄子对上古创世神话的一种改造,混沌神可能便是我们的创世之神,代表着浑然一体的最初情景,直到代表着时间和空间的神灵将混沌神破开杀死后,宇宙万物才由此诞生。
由此出发,冬至吃馄饨的新年仪式,其实就是模拟这样一种混沌初开、宇宙万物诞生的创世情形。只是后来,随着时间推移,我们渐渐遗忘了最初的含义,各种新解才滋生起来。
说了这么多,最后,祝各位吃好喝好啊。
责任编辑:王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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