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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叶嘉莹:李白的天才与失败

    时间:2019-02-18 09:11:53  来源:互联网  作者:叶嘉莹

     

    如果说世上有天才的话,那么现在就有一个真正的天才作家出现了,那就是李白。不过,天才也有不同的类型。李白这个天才是属于“不羁”类型的天才。这个“羁”字上边从“网”,下边一个“马”字,一个“革”字。“网”是网罗的网,“革”是皮带。就是说,在马的身上加以一种约束,比方说给它加上络头和缰绳,然后就可以驾驭驱使了。

    然而李白的类型属于“不羁”一一他就像一匹野马,是不肯受羁束的。李白第一次到长安时碰到一个人叫贺知章。此人很有名,官居太子宾客,也很有文学才能。贺知章见到李白并读了他的诗文之后就说:“子谪仙人也!”什么是“谪仙人”?“谪”一般指做官的人被贬降,他说李白是从天上被贬降到人间的一个仙人。也就是说,李白本来是属于天上而不属于人间的。

    李白

    在中国古代的诗人中,有两个人得到过“仙人”的评价:一个是李白,一个是苏东坡。苏东坡被称为“坡仙”,他的文章、诗词、书法都非常好,古人说他有“逸怀浩气”——一种超出了尘世一般之人的、辽阔高远的精神气质;说他的诗像“天风海雨”——天上那种无拘无束的风,海上那种没有边际的雨。可是倘若以李白和苏东坡相比,还是有一个分别的,我认为这个分别在于:李白是“仙而人者”,苏东坡是“人而仙者”。

    什么是“仙而人者”?我们说,李白生来就属于那种不受任何约束的天才,可是他不幸落到人间,人间到处都是约束,到处都是痛苦,到处都是罪恶,就像一张大网,紧紧地把他罩在里边。他当然不甘心生活在网中,所以他的一生,包括他的诗,所表现的就是在人世网罗之中的一种腾跃的挣扎。他拼命地飞腾跳跃,可是却无法突破这个网罗。因此他一生都处在痛苦的挣扎之中。而苏东坡呢?他本来是一个人,却带有几分“仙气”,因此他能够凭借他的“仙气”来解脱人生的痛苦。这和李白是完全不同的。

    不过,说到解脱人生的痛苦,我还要说几句题外的话。王维也是一个能够自我解脱的人,因为他对佛理有一种觉悟。佛教认为人间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都是可以摆脱的,所以他就推衍出他自己的一个做人的道理,并且用这个道理去评论古人中的嵇康和陶渊明。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曾把自己比作野鹿,说野鹿是不能够被羁束的,如果你羁束它,它一定会“狂顾顿缨”,“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就是说,它一定要狂蹦乱跳,企图挣断绳索回到山野中去。陶渊明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他不肯为五斗米向督邮折腰,因而辞官归隐,后来生活很贫困,曾经写过《乞食》的诗。于是,王维就指责嵇康说:“顿缨狂顾,岂与俛受维絷有异乎?长林丰草,岂与官署门阑有异乎?”又指责陶渊明说:“尝一见督邮,安食公田数顷,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与魏居士书》)在王维看来,受约束与不受约束本来就没有什么不同,保持清白与同流合污也没有什么不同,陶渊明与其后来沦落到乞食,当初还不如向督邮折腰以保住自己的俸禄。是何言也!做人怎么能够做到黑白不分、是非混淆的地步!古人曾说过“彼君子兮,不素餐兮”(《诗经·魏风·伐檀》),你拿着国家的薪水,吃着老百姓种出的粮食,却不为国家和老百姓做事情,这难道是超脱吗?这难道是得道吗?

    苏东坡的超脱就与王维完全不同,他可以对自己遇到的艰难和挫折持超然态度,但在朝时职责所在却绝不肯缄默不言。为争论变法的事,他既得罪了新党也得罪了旧党,因此被一再贬官,最后被贬到海南岛,没有房子住,不得不睡在槟榔树叶底下,那真是饥寒交迫。可是他毫不在乎,他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那才是一种真正的得道和超脱!

    苏东坡

    现在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说李白。李白之所以成为一个不受约束的天才,和他与众不同的成长环境也有一定关系。关于李白,有许多不同的传说,其中之一就是他的籍贯。据一些历史资料记载,李白一家曾经生活在西域的条支碎叶。在他五岁的时候,他的父亲李客带领全家迁徙入蜀,在绵州彰明县的青莲乡安家。他家在西域时本不姓李,后来他的父亲“指天枝而覆姓”。“天枝”,指帝室的支派,就是说,他们和大唐帝室是同宗。而且他父亲的名字“李客”也很奇怪:“客”是客居的意思,说不清是真名还是对客居者的泛称。

    所以李白的家世一直是个疑问,很多人曾对此做过考证。有的人认为李白不是汉人,是西域胡人;有的人认为他家是流居西域的汉族商旅;有的人认为他的祖先是因获罪被流放到西域的,但又有人说,条支碎叶在唐朝早期并不属于中国版图,怎么能把罪人流放到国外去?

    那么李白自己怎么说呢?他说自己是陇西李氏。陇西是郡望,陇西李氏是汉将李广的后代,与大唐皇室同宗。不过古人喜欢自托显赫的郡望,李白自己的说法也不一定就完全可靠。台湾还有一位学者说,李白可能是建成或元吉的后代,建成和元吉被李世民杀死之后,他们的后代就改名换姓逃到西域去了,直到神龙初年才回来。

    现在我们不必管这些说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也不必管李白到底是汉人还是西域胡人,总而言之,我们从这里可以知道李白幼年所受的家庭教育与一般中原家庭是不同的。一般中原家庭的小孩子先要读孔子的书,学儒家的礼法,而李白说他自己是“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上安州裴长史书》)。“六甲”是讲道术的书,“百家”当然不止于儒家。此外他还说过,他“十五好剑术”(《与韩荆州书》)。可见李白小时候所受的教育就是一种不受拘束的教育。那么李白难道完全没有接受儒家思想?当然不是。所谓“十岁观百家”,其中自然也包括儒家的书。对儒家,李白有肯定的一面,也有否定的一面。

    朱自清先生在他的《唐诗三百首指导大概》里曾说,“仕”与“隐”是唐诗作者们内心之中的一个“情意结”。其实,这一“情意结”在孔子的时代就有了。孔子有一天曾对颜回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论语·述而》)一个人,平时要读书求学,培养自己的才能,一旦国家需要你,你才有可以拿出来贡献的东西。那么如果国家不需要你呢?像颜回,他怎么办?颜回他“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

    这其实也就是陶渊明的那种“任真”和“固穷”的境界。这种境界,现代能够理解的人越来越少了,所以现代很少有人欣赏陶诗。不过西方也并不是不讲这种境界,西方人本哲学家马斯洛(A.Maslow)所讲的“自我完成”(self-actualization),其实也就是颜回、陶渊明他们的境界。

    一般来说,向外的追求不一定都有成功的把握,因为那有一半的决定权掌握在别人手中。而“自我完成”的目的能不能达到,则完全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当然,对内对外的追求都能够成功是很好的,可是倘若对外的追求不能成功的话,你至少也要完成你自己,因为这完全可以由你自己来决定。所以“用之则行”是兼善天下,是仕;“舍之则藏”是独善其身,是隐。这两种观念在儒家思想中本来就不是对立而是互补的。

    唐代诗人,尤其盛唐诗人,心中都有这个“仕”与“隐”的情意结,但每个人的情况又各有不同。孟浩然仕隐两失,王维则仕隐两得。而李白呢?他是把仕和隐结合在一起去追求的。我们可以看他的诗,他说:“所冀旄头灭,功成追鲁连。”(《在水军宴赠幕府诸侍御》)“旄头”是星名,这里代表叛乱的胡人。“鲁连”是鲁仲连,战国时代的高士。当时秦国包围了赵国,魏国不肯救赵,却派人劝赵国奉秦为帝。鲁仲连正好在赵国,遂挺身而出,义不帝秦,因而鼓舞了赵国的上气,秦将为之退军五十里。适逢信陵君夺晋鄙军来救赵,打退了秦军。事后,赵相平原君以千金酬谢鲁仲连,鲁仲连不肯接受,说:“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史记·鲁仲连列传》)因此后世钦佩他的不慕荣利,视之为高士的榜样。

    李白诗中多次提到鲁仲连,在另一首诗中他还曾以鲁连自比,说:“终然不受赏,羞与时人同。”(《五月东鲁行答汶上翁》)他希望建立一番功业,但又认为追求名利是可耻的。所以他的理想是在建功立业之后飘然而去,不接受任何名利和禄位的奖赏。

    刚才我说过,李白对儒家思想有肯定的一面和否定的一面。他否定的是什么?是那种拘守礼法的“俗儒”。他常常在诗中嘲笑儒生的迂腐,甚至说“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对孔子也不怎么尊敬。这是因为他本身是一个“不羁”的天才,所以不愿意遵守那些死板的礼法。

    可是儒家思想中有一样东西打动了他,那就是儒家用世的志意。儒家是追求不朽的,一个人怎样才能不朽呢?儒家认为“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左传·襄公二十四年》)。最高一级的不朽是立德,像孔子有伟大的品德,可以成为万世的师表,所以是不朽的。再次一等是建立不朽的功业,像我上次去四川参观的都江堰,是秦朝李冰父子修建的水利工程,直到现在人们还受其益,那也是不朽的。如果这两样都不行,再次一等还有立言,如果你有好的作品流传后世,那也可以不朽。总之你为人在世,不能白白度过这一辈子,你要给这个世界留下你的贡献,这是儒家所追求的。

    今天的都江堰地区

    李白的求仕,大致可以总结为三个原因:第一,是出于追求不朽的愿望,这显然受儒家影响;第二,他是一个天才,他不甘心使自己的生命落空;第三,在李白生活的时代,前有李林甫、杨国忠对朝政的败坏,后有安史之乱的战争,可以说是一个亟待拯救的危乱时代。所谓“才生于世,世实须才”(刘琨《答卢谌书》),他是把拯救时代危乱视为自身使命的。

    在唐朝,一般人求仕必须通过科举考试。但李白是个“不羁”的天才。他求仕的方法也和常人不同。其实孔子也求仕,当初孔子是怎样求仕的?他的弟子说:“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欤?”(《论语·学而》)孔夫子之得到别人的尊敬与重视,是因为他有温厚、善良、恭敬、节俭、谦让的品德。当大家慢慢认识了他这些美好品德的时候,也就开始承认他、尊敬他了。这是孔子的方法。李白也“温良恭俭让”,让大家三十年之后才承认他?他才不那么做!他要一下子打出一个知名度来。古代的读书人一般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下帷苦读。“十年寒窗苦”嘛!然后才可以去考进士,一年考不上就再考上十年,像晚唐的韦庄,五十九岁才考中进士。

    李白也不屑于那样做。他认为,以他的天才,根本就不需要去考进士。那么他怎样做?他的方法是学道求仙和周游天下。李白的一切追求和理想都带有他自己的一份天才的狂想,他觉得他要取得君主的欣赏与任用那真是易如反掌,只要能得到任用,以他的天才一定马上就可以平定天下。而你要知道,在唐朝,学道和求仙真的是可以出名的。因为唐朝的皇帝尊奉老子为其始祖,唐玄宗曾下令让每一家都要备有《老子》这本书,甚至连科举考试也加入了《老子》的科目。所以道家很时兴,道士也很出名,许多宗室都出家学道。李白就是通过道士司马承祯认识了出家学道的玉真公主,另外他还认识一位很有名的道士叫做吴筠。这些人在唐玄宗面前赞扬李白,于是唐玄宗就召见了他。据说召见的时候天子“降辇步迎”,并且“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李阳冰《草堂集序》),然后他就做了翰林待诏。翰林待诏就是皇帝的御用秘书,皇帝需要写什么东西随时请他去写。天子这样的赏识,对一般人来说是一种荣耀,可是李白后来就发现,这对他来说其实是一种耻辱。

    为什么说是耻辱呢?因为,这个时候的唐玄宗已经不是开元初励精图治的唐玄宗了。他宠信杨贵妃,任用李林甫和杨国忠,政治已经开始败坏。他用李白,并不想向李白请教什么治国平天下的策略,只是在歌舞游乐的时候需要他写些助兴的诗文。比如,有一次沉香亭的牡丹花开了,玄宗带贵妃去赏花,说:“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李太白集》)马上就把李白召来,要他写了三首《清平调》,由梨园弟子配乐演唱。还有一次玄宗在白莲池饮宴,也把李白召来写一篇序文。

    皇帝对诗李白的这种态度,用文人的话来说就叫做“以倡优畜之”,就像是用很好的食物养活一只猫或一条狗,用来当做娱乐的玩物。这对胸怀大志的李白来说,当然是耻辱,所以他就恃酒狂放。野史记载,他当着皇帝的面伸出脚来让高力士给他脱靴子。杜甫的《饮中八仙歌》则说他曾经“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他的这些做法当然招致了很多人的不满,比如高力士就在杨贵妃面前说过他的坏话。李白自己曾写过两句诗:“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而事实上的情况是,如果你不肯摧眉折腰,那么你就无法在朝廷中立身。所以李白很快就“恳请还山”,而皇帝也就“赐金放还”,同意他辞官了。这就是李白第一次求仕的结果。

    力士脱靴

    李白的第一次求仕是失败了,天子虽然给了他富贵,可是他不能忍受那种逢迎权贵的生活,因此辞官而去。此后不久,就发生了安史之乱。李白在安史之乱期间写过很多首诗,这些诗表明,他那用世的志意并没有消退。比如他说:“抚剑夜吟啸,雄心日千里。誓欲斩鲸鲵,澄清洛阳水”(《赠张相镐》之二)他还说:“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古风》之十九)他虽已不在朝廷,却仍然怀有那种拯救时代危难的责任感——“余亦草间人,颇怀拯物情”(《读诸葛武侯传书怀赠长安崔少府叔封昆季》),“谢公终一起,相与济苍生”(《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之二)。“谢公”指谢安,淝水之战时东晋的宰相。那一战,晋军打败了前秦苻坚,取得了以少胜多的辉煌胜利,保住了东晋的江山。谢安本来隐居在东山,不肯出来做宰相,可是国家危难的局面需要他出山,大家都说:“安石不出,如苍生何!”于是谢安终于出山了。李白崇仰谢安,他的求仕也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是像谢安一样,为了对天下苍生的一份真正的关怀。他始终相信,只要有人能用他,他就可以平息胡兵的叛乱,恢复天下的太平。怀着这样的渴望,他做了第二次求仕的尝试。

    大家知道,当安禄山的叛军打到长安时,唐玄宗逃到成都去了,他的儿子唐肃宗李亨在灵武即位做了皇帝。可是玄宗还有一个儿子永王李璘,当时以平乱为号召,也在江南起兵。永王一起兵,唐肃宗就紧张了,他命令永王收兵,到成都去见玄宗。永王不接受他的命令,擅自率军东下,有意与肃宗争夺天下。这个时候李白正在庐山隐居,永王途经浔阳时邀请李白加入他的幕府,李白欣然接受了永王的邀请,因为他以为永王是要与胡兵作战,要去收复洛阳和长安的。但实际永王并不是一个能够成事的人,很快就被肃宗打败。李白也因此获罪,被判长流夜郎,但他还算比较幸运,正好赶上肃宗立太子并因为旱灾而大赦天下,他刚刚走到巫山就遇赦得归。

    关于跟随永王的事,李白后来曾在一首诗中为自己辩解:“半夜水军来,浔阳满旌旃。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他说,当时是被永王以武力胁迫加入幕府的,但事实上并不一定是这么回事,因为他在加入永王幕府之后曾给永王写了一些诗,情绪十分高昂,比如有一首说:“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永王东巡歌》之二)“三川”指洛阳、因为洛阳附近有洛水、伊水和黄河,所以叫三川。“北虏”指安禄山的叛军,当时洛阳已被叛军占领。“永嘉”是西晋怀帝的年号,当时北方大乱,中原士人纷纷逃往南方。“胡沙”代表战尘。李白还是以东晋谢安石自比,他说你只要用我为你指挥策划,我可以在谈笑之间就把胡人的战乱彻底平定下来。这真是天才的狂想,却缺乏一个冷静政治家的眼光。

    李白一生都在追求为世所用的机会。他第一次的遇合是玄宗请他到长安做翰林待诏,但他后来不是辞官不做了吗?这第一次的追求是落空了,不过这次虽然是失败,却不失为一个光荣的失败。而他第二次的追求,即参加永王璘的军队,又失败了。这一次就是一个耻辱的失败了,因为他为此而成了叛逆,受到了惩罚。

    但尽管遭受了这么大的挫折,李白的用世之心却至死未改。在他六十一岁的时候,李光弼率领大军出镇临淮,追击安史叛军的残余势力。李白还想做第三次的尝试,他写过一首题目很长的诗叫做《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留别金陵崔侍御十九韵》。“请缨”,用了西汉终军的典故;“一割”,是东汉班超的话。左思也曾说过:“铅刀贵一割。”李白的意思是,自己虽然衰老,但还是希望能够为国家建功出力。可是这一次也没有成功,他在半路得了病,只得返回。第二年,他就病死在他的族叔、安徽当涂县含李阳冰处。

    位于当涂的李白墓

    关于李白的死也有不同的传说,有的人说他是因喝醉了酒,跳到水中去捞月亮而被淹死的。总之,这位绝世的天才,本身也是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李太白临死的时候还写了一首《临终歌》,“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把自己比作一只在中天摧折的大鹏鸟。其实不仅他把自己如此比喻,后来范传正给他写过一个墓碑,也曾说:“天风不来,海波不起,塌翅别岛,空留大名。”(《李太白文集》)说他白白有展翅高飞的天才,白白有建立功业的愿望,可是却不逢时机,虚度了一生,因而表示深深的惋惜。

    杜甫曾经写过一首《赠李白》的诗,我以为,这首诗真正把握了李白的特点,为这位不羁的天才勾画了一幅传神的小像。现在我们简单地看一下这首诗: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我们欣赏一首诗,不仅要对它的文字有细微的分辨,对它内容的情意有敏锐的感受,而且一定要和中国悠久的历史文化传统结合起来。我在讲柳永词的时候曾经说过,在中国文化中有一个“悲秋”的传统。屈原《离骚》说“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陈子昂《感遇》说“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都是在秋天草木摇落的时候感受到生命落空无成的悲哀。

    杜甫与李白相识于天宝三载,那正是李白自翰林放归之时。天子已经欣赏了李白,给了他玉堂金马的厚遇,难道可以说他“不遇”吗?可是,那些荣华富贵并不是他所追求的。他的理想是要像谢安那样为天下苍生建功立业,然后像鲁仲连那样飘然而去。李白本是神仙中的人物,并不了解人世的艰难;他抱着天才的狂想,却一次又一次折辱于现实之中;他的理想太纯洁太高远,根本无法在现实中实现。因此,他的落空无成,是命运早就注定了的。所以这“秋来相顾尚飘蓬”一句,不但是对这位不幸的天才的深深的理解,而且道尽了他的追求落空和飘零落拓的悲哀。这是写李白“求仕”的失败。

    第二句“未就丹砂愧葛洪”,是写他求隐的失败。李白的学道求仙,既有他天才的狂想,也有受时代影响的因素。中国从战国时代就开始有方士,他们的炼丹和炼金术可以说是最早的化学实验。在汉朝的时候,方士的方术和中国的道家结合起来了,于是就产生了道教。到了唐朝,由于皇帝姓李,道家的始祖老子也姓李,所以就特别尊崇道教。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很多人都烧金炼丹或者出家学道,渴望成为长生不死的神仙。李白在感情上也有对神仙的向往,因此他说,“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又说,“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他炼过丹,甚至还受过“道箓”。可是从理智上,他却很明白神仙是不可得的。他曾讽刺秦始皇的求仙说,“徐巿载秦女,楼船几时回?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古风·其三》)。那么他既然不相信有长生不老,为什么还追求神仙呢?这就要从更深的一层去探究了。

    在古代,求隐和求仙常常是结合起来的,古人往往把求仙作为失望于尘世之后的精神寄托。例如郭璞的《游仙诗》就曾说,“京华游侠窟,山林隐遁栖。”京城是追求仕宦者聚集的所在,山林是隐逸者居住的地方。居住在清静的高山茂林之中就可以学道,学了道就可以成仙。而人世间本来就有那么多的患难和挫伤,一个人对现实失望之后总是要有一个寄托和逃避之处。我在讲宋词的时候曾讲到晏殊、欧阳修,他们对患难和挫伤都各自有排遣的方法。尤其是苏轼,他已经达到了一种哲学的境界,能够轻而易举地从痛苦悲伤中超脱出来。

    李白对神仙的追求,未始没有一份努力挣扎以求解脱的深意,但他并不是一个能够冥心学道的人。他既失望于世,又不能弃世;既不能弃世,又怀有对神仙的向往;既怀有对神仙的向往,又明白求仙之事的虚妄。“未就丹砂愧葛洪”,正是写他这一番挣扎的徒劳和失败。

    所以你看杜甫这首诗,第一句是写他求仕的失败,第二句是写他求隐的失败。那么他还剩下什么?那就是“痛饮狂歌空度日”了。这真是杜甫对他这位天才朋友的深刻了解!这种了解是抓住了重点的。

    杜甫还有一首《寄李十二白二十韵》说,“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狂客”指贺知章,贺知章自号四明狂客。他说当年贺知章一见到你就说你是从天上贬降下来的神仙,你的笔一写出诗来,不但我们所有的人都被你感动,连天地间都会发生狂风暴雨,连鬼神都会感动得流下泪来。这首诗很长,中间叙述了李白被“赐金放还”后在洛阳和杜甫的相遇。“五四”时期有名的诗人闻一多曾经说,李白和杜甫的相遇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件大事,就像太阳和月亮在天空中走到了一起,我们应该敲三通锣,打三通鼓,来庆祝这两位大诗人的相逢。

    古人说“文人相轻”,文人总是抬高自己,贬低别人。这是一种对同行的嫉妒。但凡这样的人都不是大家,因为他自己的才情确实有比不上人家的地方,所以才会嫉妒。而真正的天才,一定有他自己的东西,并不需要跟别人去比较。而且,一般的人往往不能认识一个天才的好处,只有才气相近的人才能理解真正的天才。所以,真正的天才必然是互相欣赏的。杜甫和李白就是如此。杜甫说李白对自己的态度是“乞归优诏许,遇我夙心亲”,又说自己对他的感受是“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他们两个人虽然初次见面,却好像很久之前就有交往一样。李白这个人高谈阔论,爱喝酒,有的人因此不喜欢他,可是杜甫说:我就是赏爱你这种纯真、豪放和不受约束的作风!他们两人相识之后,曾一起高谈阔论,饮酒赋诗,度过了一段千古以下犹使人们艳羡不已的相知相得的日子。直到他们长久分别之后,杜甫还曾说,“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不见》),对这位痛饮狂歌的天才诗人表现了深深的赏爱和痛惜。

    李白和杜甫

    一个人在痛苦的时候应该有一个办法来安慰自己。像苏东坡,他就有一种哲学的境界。无论在什么样的挫折和患难之中,他都能够换一种眼光、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个世界,因而能在苦难中超脱出来。可是李白不行,他唯一的方法就是借沉醉来遗忘他的痛苦。在李白的诗中,凡是写“酒”的时候往往同时也写“愁”。比如,“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将进酒》)。但酒真的能够使他从尘网中解脱出来吗?杜甫在“痛饮狂歌”之下接以“空度日”,这真是极为沉痛的三个字。李白既失望于人世,又幻灭于神仙,除了“痛饮狂歌”之外已经一无所有。然而,“痛饮狂歌”也只是一种暂时的逃避,并不能抵销那种人生落空的悲哀与痛苦。

    第四句“飞扬跋扈为谁雄”,则是继这种人生落空的悲苦之后,写这位绝世天才的寂寞。李白年轻的时候写过一篇《大鹏赋》。大鹏的典故出于《庄子·逍遥游》。所谓“逍遥游”,是说要使你的精神进入一种逍遥自在的境界,摆脱尘世间一切羁绊,不受尘世间一切挫折和忧患的损伤。庄子那只大鹏鸟,是由北海的一条叫做鲲的大鱼变的,它的背有几千里那么宽,它张开翅膀飞起来的时候,那翅膀就像天上的云。它用翅膀在海水上一拍,那水就射出去有三千里远,它一飞起来,就有九万里那么高。李白所向往的,就是这样一只大鹏鸟。

    他的《大鹏赋》在庄子那只大鹏的基础上作了进一步描写,说它“脱鬐鬣于海岛,张羽毛于天门。刷渤澥之春流,晞扶桑之朝暾。燀赫乎宇宙,凭陵乎昆仑。一鼓一舞,烟朦沙昏。五岳为之震荡,百川为之崩奔”。他说,北海那条大鱼化作鸟之后,张开它巨大的翅膀,在海水中把羽毛冲洗干净,在早晨的阳光下把羽毛晒干。它一飞起来,整个宇宙都被它震动了。而这么大的一只鸟,“怒无所搏,雄无所争”——世界上没有一个与它相近的同类,甚至想找一个搏斗的对手也没有。这是多么寂寞!后来它终于有了一个被称为“希有鸟”的朋友,这两只大鸟“我呼尔游,尔同我翔”,一起飞上了高天,“而斥鷃之辈空见笑于藩篱”。“鷃”是一种小鸟,它最高只能飞到篱笆墙上,所以它们都不明白两只大鸟为什么要飞那么高、那么远。这是世俗与天才的对比,世俗是永远也不能够理解天才的。

    李白喜欢以大鹏鸟自比,这里边怀有一种天才的恣纵与自信。可是他在一生的腾跃和挣扎之后,终于寂寞地殒落。尘世中并没有大鹏所期待的天风海涛,也没有可以相伴的“希有鸟”只有那无知窃笑的“鷃”。他的一生都生活在寂寞中。孔子曾说,“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论语·子罕》)。宋代晏殊说,“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山亭柳》)。而李白的“飞扬跋扈”,又有几个人能够相知相赏呢?杜甫这短短的四句诗,真是淋漓尽致地写出了李白这一位不羁的天才和天才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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