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自信地认为,山中僧侣们的生活,应该是当今社会最为“时尚”的一种生活了。
在竞争日益激烈、商品化的社会里,他们选择了山林,远离都市的喧嚣,以大自然为伍,呼吸的是清新无染的空气,饮用的是流淌的清泉,吃的是新鲜的蔬果,过着简淡、质朴的山居生活;他们是这个世界上起得最早的一部分人,而当夜幕降临,都市灯红酒绿,夜生活刚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却伴着古寺悠悠的暮鼓钟音,早早入眠了。
山僧们在经诵禅修之暇,或研习经律,或临帖习字,或趺坐品茗,在尘世间看来,无不透着一种超脱。有太多的人想走进这山中幽寺,体味这一份“清福”,但这份清苦与冷寂却并非任何人都能够消受的。每当丛林放香之际,我都会拉上两三道友去紫云洞吃茶。
紫云洞在何处?绕过四祖寺的围墙,穿过几户农家,有一条崎岖的羊肠山路,步行大约四十分钟左右就到了。
这里是一个凹进去的山谷,紫云洞就坐落在山谷边的一个平台上。它的背后是陡峭的山崖,前面则长满了茂密的翠竹。紫云洞是个很小的道观,里面有一眼古泉,历经千年而未竭,细流从石隙间涓涓流淌。曾经翻译过《空谷幽兰》的明洁居士在其《花落的声音》一书中,对此有过详尽的描述。
在暖暖的和风中,我们搬出小木桌、小木凳,摆开茶具、茶点,眼前是清风中摇曳的新竹,灶膛里燃烧的木柴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水渐渐滚沸,准备泡茶了……
在紫云洞的下面,有一个幽深的石洞,盛夏到此暑意全消,在洞的石壁上悬挂着两只蝙蝠,当然要在运气好的情况下才能看到。因为“蝠”“福”谐音,道家有所谓紫气东来,洞天福地之说,此处之命名,我想大概来源于此。这两只蝙蝠很老,至于有多老,我也说不清,反正都长胡子啦。还有三只小癞猫,听老道姑讲,猫的母亲生下他们不久就跑下山去了,大概嫌山上太清苦,又吃不到荤腥。唉,难怪俗语用“狗不嫌家贫”来赞叹狗的忠贞,而不这样赞叹猫呢。老道姑守着这一眼古泉,两只老蝙蝠,三只小癞猫,平时种些蔬菜,挖些竹笋,采摘点山茶。自打她从师父手中接过这个小道观后,就这样日复一日、从容淡定地生活着,如今她已年过七旬。
然而,随着几个不速之客的光临,扰乱了这一泓清潭。这一天,山上来了几个歹徒,他们在山上吃饱喝足之后,向老人家索要钱财,老人家说“没有”,他们便把老人捆绑起来,用棍棒打,老人交出了仅有的一点口粮钱。不料,这几个歹徒竟接二连三地侵扰,半年间就来了三次。本来老道姑还有一个伙伴一起住山,这样一来,那伙伴一去没了踪影。每谈及此事,老人家总是一脸的无奈,她说,我倒不怕他们把我打死,就怕把我打个半残,这个小庙我就没法打点了。这般景况,让人牵挂,可是她说:“我不躲,只要我不死,我就呆在这。”
水烧开了,准备泡茶了,在此喝茶,万不可拘束,通常我们要换三四次茶,喝上它两三个钟点,直喝得热汗淋漓、腋下生风,那才叫通透。放下茶盏,随意去山后的路上走走,走累了,择一块幽石,趺坐其上,密林中山雀叽啾,其情其境恰如近代禅门诗翁八指头陀诗云:扫石白云边,山空生净禅。幽禽解人意,细语绿萝烟。
有时我们会带些东西来,在山上吃个午饭。 每每此时,老道姑的身体会轻便很多。看着老人家面带喜悦,在灶前忙前忙后的样子,我亦如看到我的母亲。 一般情况下,老人家会做出很多小菜,还有腌制的酱菜。当一盘盘小菜摆满小方桌时,她的嘴里会不停地念叨着:“菜不多,多吃,多吃。”当看到几个年轻的师父们吃得那么开心时,她总会站在旁边,咧开嘴露出那仅有的几颗牙齿,无声地微笑。这一刻就像一个老奶奶看着她的儿孙们,流露出最大的满足。
每一次临走时,留下小包装的食品,叮嘱老人自己吃掉, 可是下一次再来时,这些食品又会原封不动地摆放在小方桌上。她还会经常让我们带回她自己种的菜、挖的鲜笋,她说:“你们庙大,人多,开销大,带上,多带上,我一个人也吃不多。”
这里也是附近山民的栖息地, 遇到刮风下雨,或是采茶、采药、砍柴经过这里,这便是他们歇脚的地方,能喝到烧开的水,再放上两勺白糖,对山民而言,就是幸福了。
在山民看来,那么一小杯一小杯地喝那既耗时又费劲像药汤子一样的普洱茶,怎么也比不上大碗喝白糖水来得实在、快活。
老道姑总是满面春风地关照着她的邻居们。她时常感叹道家的衰微,后继乏人,总是自惭自己的无德,没有感召来徒弟,她只希望自己能够长寿,能够固守这一块小天地。
我不晓得太上老君的八卦紫金炉如何令葛洪真人炼出长生不老的金丹,让老道姑受用,当然是妄想,这只是我对老人家的一份美好的祝福吧。因为每一次下山,我们都会看到老人家站在那里,目送我们走出很远很远……
春去春又来,眼前这条熟悉的山路,我已经走过两年多了。从田野里蔓延的黄黄的油菜花到秋风萧瑟中满山丹霞红枫,从探求那“无限风光在险峰”的豪情壮志到寻访“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浪漫梦想,慢慢地一次次走过田畦溪流,看惯了残月芦花水流花谢,心灵的河流渐渐地平缓下来。
就像紫云洞中的那眼清泉,默默地流过千年,流经此刻,还会缓缓地流向未来……
责任编辑:王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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