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龍閣己亥雜感》序

       楊君啟宇繼《屠龍閣存稿》之後，輯錄客歲之作為《屠龍閣己亥雜感》，命余序之。辭而弗許，乃略書讀後之感慨云。

      一九九二年全國詩賽，知君獲獎，因先師孔公凡章與君同鄉，介余通函札，然遠隔關山，未嘗面識。至二00六年秋冬之際，君偕陳君仁德同游黄山，道經合肥，匆匆一晤。翌年與君同入王君庶之創辦之中華詩詞（BVI）研究院，數載後與君同立持社，遂年年相見。雪泥鴻爪，遍歷陝、冀、川、浙、蘇、皖、贛、粵、閩、晉諸省之都市與夫峨嵋、廬山、黄山、天柱山諸嶽，聯袂觀雲，對床聽雨，邇來十有五載矣。

      君為人嶔奇耿介，而豐于情感，深于思理。早年畢業于成都大學數學系，曾任教師、編輯。以二十餘年心力精研世界頭號數學“無窮大”難題，成論文付梓，惜世無知音。熟于近、現代政治史、思想史，朋輩每聆高論，懸河不絕。兼喜武俠，騁其奇思，著《蒼山龍隱記》百數十萬言；又著知青于文革中下放山鄉之小說《逝水華年》，藏未行世。君為文理兼通之罕覯奇才，而風塵落拓，余每為之浩嘆。詩乃其餘緒，積稿亦至千數百首，瓊思玉想，海恨雲愁，五十餘年間風雷激蕩，人魔變幻，絡繹奔赴于筆下，陸離光怪，殊見膽識胸襟，乃詩人閱世之心聲，亦當代實錄之史也。

     《禮記·樂記》云：“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詩大序》則曰：“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至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是以一國之事，繫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以廢興也。”故詩人為詩，非僅述一己之窮通，更在于天下之哀樂。詩至唐為高峰時代，群星争燦，老杜以詩紀安史之亂與親身經歷，成就傑出，影響後世尤為深廣。每當世運衰微、滄桑易代之際，詩人莫不愴懷家國，情繫蒼生，發諸吟詠，以詩存史。近代以來，吾國内憂外患極為深重，著名詩人如龔定庵、黄公度皆有《己亥雜詩》，貝青喬有《咄咄吟》两卷、劉成禺有《洪憲紀事詩》，皆為百首至數百首聯章七絕，詩人感時傷世，情志與史事一體渾融。楊君善承傳統，一年中成《己亥雜感》七絕四百八十首，觸緒紛來，思如泉涌。蓋今日互聯網與智能手機普及，信息之靈通遠越前古，千萬里外新聞瞬息即知，詩人足不出户可觀天下，才力豐沛如君者，成詩乃速也。而自《詩經》以至老杜至定庵、公度至楊君，“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繫乎時序”（《文心雕龍》），變風變雅，由來遠矣。

      君詩雖不乏山川游覽、友朋風義之作，而大多述海内與國際所見所聞荒唐之人事，若秦宫照膽之鏡，如牛渚燭怪之犀，筆鋒所指，原形畢露。定庵《乙丙之際塾議第二》言衰世，無才相、才史、才將、才士、才民、才工、才商，“抑巷無才偷，市無才駔，藪澤無才盗，則非但尟君子也，抑小人甚尟”，此非君詩云“潑皮牛二也無人”乎？“當彼其世也，而才士與才民出，則百不才督之縛之，以至于戮之。戮之非刀、非鋸、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戮之，聲音笑貌亦戮之。…………其法亦不及要領，徒戮其心，戮其能憂心、能憤心、能思慮心、能作為心、能有廉耻心、能無渣滓心。又非一日戮之，乃以漸，或三歲而戮之，十年而戮之，百年而戮之。…………然而起視其世，亂亦竟不遠矣。是故智者受三千年史氏之書，則能以良史之憂憂天下。”誠如斯言，然則吾輩所生之世，言路阻塞，駿驥齊喑，縱有卓犖之才，亦埋没于億萬庸眾，此非定庵乃至楊君所懷良史之憂乎！

      君詩宗唐，沉雄而兼俊逸，尤擅近體。七絕兼取太白、龍標、小杜、義山、放翁、遺山乃至漁洋之長，總體風格則尤近定庵，神明變化，如宜僚弄丸，得心應手。昔有新安女士程金鳳評定庵詩云：“天下震矜定庵之詩，徒以其行間璀璨，吐屬瑰麗。夫人讀萬卷書供驅使，璀璨瑰麗何待言？要之有形者也。若其聲情沉烈，惻悱遒上，如萬玉哀鳴，世鮮知之。抑人抱不世之奇材與不世之奇情，及其為詩，情赴乎詞，而聲自異，要亦可言者也。至于變化從心，倏忽萬匠，光景在目，欲捉已逝，無所不有，所過如掃，物之至也無方，而與之為無方，此其妙明在心，世烏從知之？”此兼就龔詩之情感、風格與意匠之靈奇變化而言之。楊君詩云：“己亥以來三甲子，自珍而後幾詩人。憑誰揮灑凌雲筆，叱起潛蛟走怒霆。”又云“計篇恰合南朝寺，雜感體同龔定庵。”已明言繼定庵而作，劍氣飛騰，簫心窈窕，詩之格調、意境有以似之。然世變之劇烈、道德之崩潰、人心之敗壞，皆過于晚清，則詩人之情感，沉痛亦甚于定庵。君詩于風雅比興中雜以嘻笑怒駡，淋漓酣暢，略似魯迅雜文詩而去其油滑，悲憤蒼凉，溢于言外，匕首屠龍，為之擊節。

      史學大師陳寅恪先生早年為王觀堂作碑銘，晚年為明末奇女子柳如是立傳，“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蓋時移世易，現代知識人士已消除古人忠君戀闕之局限，惟以民族之自由獨立為最高价值。陳先生以史寄《離騷》之志，以詩行《春秋》之法，風骨氣節，畢生不渝，士林尊為典範。楊君詩亦云：“為時為事為蒼生，歌哭能干帝闕尊。更有山川供嘯傲，筆端唯寫自由魂。”君卓立于當代詩壇，上繼前賢，詩為史筆，耿耿心光，炳耀于天地間矣。

    君長余三歲，以兄事之，交久彌深，情懷莫逆。前曾為君題《屠龍閣存稿》，其二云：“年來踪迹伴遨游，午夜燃燈話不休。咳唾珠璣欽俊傑，嶙峋風骨傲公侯。莫抛家國悲凉淚，且放江湖浩蕩舟。記否青山長有約，高吟把臂再登樓。”蓋與君少年同經劫難，而今頭白成霜，于歌哭之際，尚期珍攝起居，寄望于河清有日也。書此序以歸之，君我相知，其在高山流水之間乎！

     庚子盛夏，弟夢芙撰于嘯雲樓

 劉夢芙先生

【作者簡介】劉夢芙，號嘯雲樓主，網名冷翠軒，安徽岳西人。現為安徽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員、安徽省文史研究舘舘員、安徽大學兼職教授、首都師範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安徽師範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持社社刊《爽籟》主編、海岳杯傳統詩詞大賽學術委員會主任、中國國風網顧問。著有《嘯雲樓詩詞》、《嘯雲樓詩詞續集》、《二十世紀名家詞述評》、《近現代詩詞論叢》、《二錢詩學之研究》、《近百年名家舊體詩詞及其流變研究》<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嘯雲樓詩學論叢》、《近百年學人詩詞及其詩論詞論研究》<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編有《二十世纪中華詞選》、《中國現代詞選》，主編《二十世紀詩詞文獻滙編.文論》、《二十世紀詩詞名家别集叢書》、《安徽近百年詩詞名家叢書》、《中國近百年名家詩詞叢書》共六十餘種。

 責任編輯：孫克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