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婉约之二十八（文 耿汉东）

对明初婉约词的赏读

   所谓明代初期是指公元1368年至1465年间，即从洪武元年至英宗天顺年间。明代初期词坛受元代张翥词的影响很大，在此期间词坛上主要的代表人物是刘基、杨基和高启。

   先读刘基的《如梦令·题画》：

   草际斜阳红委，林表晴岚绿靡。何许一渔舟，摇动半江秋水。风起，风起，棹入白苹花里。

   本词是题画辞，而不拘泥于画。前两句写实，后四句则展开丰富的想像，亦虚亦实，摇曳生姿，使静态的画面变得鲜活灵动，并获得感人至深的魅力。整篇不过是一幅秋色图，而且悲秋伤春历来是婉约词家不变的主题，但刘基信笔写来，由静入动，再由动入静，变化自如，充分显示词人疏朗闲适的气度以及高雅的审美情趣。此词短小精致，意境美，文辞亦美，堪为明词中之佳作。故一贯对明词挑剔极严的陈廷焯也不得不赞曰：浅浅数语，固自入神。

刘基的另一首小令《浪淘沙·感事》云：

   天际草离离，鸿雁南归。冷烟凝恨锁斜晖。蝴蝶不知身是梦，飞上寒枝。 惆怅倚阑时，总是伤悲。绝怜红叶似芳菲。清露自凋枫自落，没个人知。

   这首词是婉约词家们典型的伤时失意的寓托之作，很有两宋词人婉约含蓄的意境。该词上片既化用唐李煜《清平乐·别来春半》“离恨恰如青草，更行更远还生”之情景，也有宋范仲淹《苏幕遮》中“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的无奈，还有宋欧阳修《踏莎行》中“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的感受。词人还翻用庄周梦蝶的典故，所以清人吴衡照云：青田（即刘基，为青田人）蝴蝶不知身是梦，飞上寒枝。翻用南华，有作熟还生之妙。同时该句还含有宋苏轼《卜算子·缺月挂梧桐》“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凄婉。虽然是首小令，其意蕴丰厚之极，令人侧目。该词上片以景起，下片则以情结。句句不离秋意，处处关系伤怀，美丽的枫叶并没有赢得人们的青睐，陪伴它的只有秋霜的凄清，在无人知晓中，飘落于地，化为尘泥。这是说红叶吗？不！这是自说。词人受知于太祖，明初各种典章制度，多由他与宋濂计定，因此常被胡惟庸诋毁，所以，词人心中忧郁和感慨多于常人，词中所言，应为心声。小令有如此风韵，词人真乃大手笔也，这应是刘基婉约词的代表作。

    词人还有一首词《眼儿媚·秋思》，是婉约派中传统的题材即写闺怨的。该词上片写出楼头秋色，草绿原野，少妇遂起思夫之念；下片则碧树黄了又绿，而游人胡不归也。故闺人在明月之下，幽梦之中，思念不已。全词绵丽清雅，委婉多姿，即便是两宋词人尚不过如此也。词人在其长调《水龙吟·鸡鸣风雨潇潇》中对乡愁的描写，极尽委婉，词中多处用典，却了无痕迹，意象繁密而善用动词连缀，寓情于景，委婉蕴藉，使该词能出豪雄于婉约中，故有人论曰：此词堪称词中的《登楼赋》。该词也是刘基的代表作品。陈霆在《渚山堂词话》评说：“……风雨潇潇，不知昏晓，则有感于明代之昏浊。而世无刘表，登楼玉粲，则自伤于身世之羁旅。”        

    二、对杨基词作的赏析

杨基，字孟载，号眉庵，历任兵部员外郎，山西按察使，被馋夺职，罚作劳役，死于贬所。他雅善辞章，与高启、张羽、徐贲并称“吴中四杰”。其诗轻俊可喜，其词缠绵雅丽，自然流畅，擅长小令，所写词作，多为婉约。先看他的代表作品《清平乐·折柳》：

  欺烟困雨，拂拂愁千缕。曾把腰枝羞舞女，赢得轻盈如许。 犹寒未暖时光，将昏渐晓池塘。记取春来杨柳，风流全在轻黄。（注一）

   由于词人兼工书画，他给我们展现出一幅烟雨笼柳图，且意境空蒙。词人十分精妙地化用宋史达祖《绮罗香·咏春雨》中“做冷欺花，将烟困柳”的词句，使该词几分凄清，又有几多幽怨。又由于他化用唐韩偓《频访卢秀才》中：“柳腰莲脸本忘情”之诗句，故显得对初春的柔柳又蕴含几分相怜之意。尤其是下片中“犹寒未暖时光，将昏渐晓池塘”句，清晰描绘出嫩柳的风韵，姿色兼备，神形俱出。在历代咏柳的名句中，这应是最上乘的佳句，为后人所推崇。

   杨基的另一首代表作品《夏初临·首夏书事》：

   瘦绿添肥，病红催老，园林昨夜春归。天气清和，轻罗试单衣。雨余门掩斜晖，看梅梁、乳燕初飞。荷钱犹小，芭蕉渐长，新竹成围。        何郎粉淡，荀令香销，紫鸾梦远，青鸟书稀。新愁旧恨，在他红药阑西。犹记当时，水晶帘，一架荼藦。有谁知。千山杜鹃，无数莺啼。

   该词主要描写一个多愁善感的闺妇，在夏初时节，所产生的一种恋人远去后而所感年华空度的悲哀。上片主要写景，写景中抓住初夏园林景色的特点：瘦绿添肥，病红催老，用词新颖，虽然是从宋李清照《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词“应是绿肥红瘦”中化意而来，但在词中却尤为妥帖。更能准确描绘女主人公年华易逝、青春不再的哀怨，应为难觅之佳句。下片连用四个排比，并连用四个典故，把闺妇心中事一气说出，而且是无可奈何的心中事。原来是忆旧情，念远人，而这个远人又是她非常英俊的情郎，并且是一去不复返的情郎，女主人公则更难以为情。尤其是结拍三句：有谁知。千山杜鹃，无数莺啼。表达了主人公对逝去的美好以无限怀恋，真是深情缱绻，缠绵哀怨，独得婉约词的声情风貌。因古有杜鹃啼归说，故无数大山之中的无数杜鹃一齐鸣叫，也难唤回伊人归来，这更使得全词笼罩在一片哀婉凄美的声情之中。读这首词使人们不禁想起宋史达祖《鹧鸪天·搭柳栏干倚伫频》之下片：“萧外月，梦中云。秦楼楚殿可怜身。新愁换尽风流性，偏恨鸳鸯不念人。”这两首词的意境是一样的，都是对景怀人，不胜今昔之感。在月下箫声中，在梦中云里，回想昔日秦楼楚殿，杨基在词中则是“犹记当时，水晶帘，一架荼藦 ” 。杨词是“千山杜鹃，无数莺啼”，史词是“偏恨鸳鸯不念人”。都是愁绪缠绵，余韵不尽。如果我们能再仔细体味杨词就会发现，该词与宋姜夔《鹧鸪天·元夕有所梦》有惊人的相似。试看姜词《鹧鸪天》：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全词是回忆与合肥一女的相恋的情事。伊人远去，后会无期，回首往事，令人思恋不已。杨词多处与姜词相似：杨词有紫鸾（典出秦萧史与弄玉吹箫招鸾）梦远，青鸟书稀句，（在《山海经》和《汉武故事》等书中是为王母娘娘报信传书的使者。唐李商隐诗：青雀西飞竟未回，君王长在集灵台。李诗《瑶池》又曰：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来说明二人旧情已逝，绝难复合。而姜词则直言：当初不合种相思；杨词有瘦绿添肥，病红催老句，来说明对大好年华似水而逝的惋惜和青春不再的哀怨。而姜词有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句；杨词有“犹记当时，水晶帘，一架荼藦 ”句，来记述他们相爱相怜的地点，而姜词则有“谁教岁岁红莲（指元夕）夜，两处沉吟各自知”；杨词中有“有谁知千山杜鹃，无数莺啼”句，而姜词中则有“暗里忽惊山鸟啼”句。两词都是一样的情事，一样的结句，一样的心情，一样的氛围，又都是一样的凄美，还都是一样的意境。所以当代词学大家马兴荣先生认为杨慎词远宗白石，笔者深以为然也。另外，杨基以词化意入诗也别有佳妙所在，李后主《一斛珠》词末句云：“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杨在《春绣》则有：“用情正在停针处，笑嚼红绒唾碧窗”句。

    明代初期婉约派词人除刘基和杨基外，高启应算是较杰出的词人。高启，字季迪，有词集《扣舷集》传世。他的《疏帘淡月·秋柳》借秋柳而发秋思，感叹人生苦短，以及青春转眼即逝的秋愁，为我们营造极为冷寂凄凉的氛围，是极令后人赞赏的。尤其是他的另一词作《水龙吟·画红竹》，在一片神奇而凄婉的氛围中，使人顿生韶华易失之感，在明代应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另外，居“闽中十子”之冠的林鸿与其外室张红桥互相唱和的《念奴娇》，极尽婉约，写尽相思，很有艺术感染力，一直为后世所称颂。林张二人的婚恋本身就是极美的故事。张红桥貌美而又极富才气，豪绅争欲聘之，皆不从，母问其故，言欲得才大如唐李白者方事之。于是文人闻之咸以诗通媒，终不遂其意。林鸿过其居投诗媒之，张慕其诗才，遂为其外室。婚后，夫妇闺房唱和，互相切磋诗意，一时传为佳话。后一年，鸿有金陵之游，曾作《念奴娇》寄之，以述其思恋之情，而张独居无聊，感念成疾，遂用林鸿词原调原韵和词一首。 请读林鸿之《念奴娇》：

   钟情太甚，人笑我、到老也无休歇；月露烟云多是恨，况与玉人离别！软语叮咛， 柔情婉转，熔尽肝肠铁；歧亭把酒，水流花谢时节。  应念翠袖笼香，玉壶温酒，夜夜银屏月；蓄喜含嗔多少态，海岳誓盟都设。此去何之？碧云春树，合晚翠千叠。图将羁思，归来细与伊说！

   该词以情为题，写出离别时的情景、别后的相思、回忆相聚时的温馨，设想重逢时的欢愉。情景的切换，犹如现代之电影，一幕又一幕接踵而来，让对方仿佛置身于一片恩爱的旖旎风光之中。无怪乎张红桥读此词后感念成疾，相思而卒。张红桥读到林鸿的词后，用原调原韵和词一首，其词曰：

   凤凰山下，恨声声、玉漏今宵易歇。三叠阳关歌未竟，城上栖鸟催别。一缕情丝， 两行清泪，渍透千重铁。重来休问，尊前已是愁绝。  还忆浴罢描眉，梦回携手，踏碎花间月。漫道胸前怀豆蔻，今日总成虚设。桃叶津头，莫愁湖畔，远树云烟叠。剪灯帘幕，相思谁与同说。（注二）

   也许是古诗文传抄讹误，在有的选本中，该词上片最后两句是“柔情一缕，不知多少根节”。但这并不改原意。这真是一首长歌当哭的离别之词。读之令人心碎，想来女词人在和该词时，定然是血泪交流，柔肠寸断，不然怎在和词后不数月而卒？全词一片纯情，其主题脉络与林词相同，出语自然，毫无雕饰，但真情款曲，如玉泻出，让读者也不由为女主人公而伤心，因此，该词不仅是张红桥人生中所绽开的最灿烂的花儿，也是在古典诗词不可多得的佳作。

   在初期的词人中，瞿佑，字宗告，有词集名《乐府遗音》，其词兼学两宋，许多作品则自有风致。聂大年，字寿卿，其文流丽俊美，其诗俊逸而洒脱，其词清韵而有韵致，有《冷斋集》、《东轩集》传世。贝琼，字廷踞，其词清丽娴雅，有《清江贝先生集》传世。

　　注一：由钱仲联主编的《元明清词鉴赏辞典》，该词最后一句：风流正在轻黄。本文使用夏承焘《全元明清词选》。

注二：该词在钱仲联主编的《元明清词鉴赏辞典》与陈邦炎主编的《词林观止》有多处不同。该文使用《词林观止》词。

共淮北市委宣部和淮北日报社。喜欢读书，敬畏文字，己创作出版17部作品，主编8部诗集。现为安徽省诗词协会副会长。

责任编辑：孙克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