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之清空冷雅
把姜夔纳入南宋末婉约词坛上的代表人物应该是无可争议的。姜夔号白石道人,其词作师承周邦彦,下启张炎,甚至下开清代朱彝尊等浙派词人。著有《白石词》,其中有十七首词附有旁谱,也是宋词中仅存的词谱。在南宋词坛,他是与辛弃疾、吴文英鼎足而三的词人。陈邦炎先生在他主编的《词林观止》的序言中说:“南渡后,在一批师承周邦彦的词人中,形成了内容日益求雅正,音律日益求精审的创作风尚。其后更有姜夔以其词作之清虚峭拔特立于周、辛两家之外而别成一派,其词风虽乏慷慨激越的色彩,却与婉艳柔媚绝缘。”笔者理解为:如果说姜的词风已不是婉约风格,这是我所不能苟同的,诚然,在白石晚年,与当时的豪放派主帅辛弃疾多有交往,且多有唱和之作,其词风肯定会受辛之影响。如在嘉泰四年,辛弃疾作《永遇乐·千古江山》词,以寄托其豪情壮志,姜夔亦作《永遇乐·次稼轩北固楼词韵》,此词气势颇豪壮,但无稼轩词之劲健,也缺乏其魄力。同时,这也是白石晚年受稼轩影响下所作的在《白石词》中少见的作品。另外,姜夔词风师承周邦彦,这已为历代词论家之定评,而周邦彦则是集婉约之大成的大家。黄昇在《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六云:“白石道人,中兴诗家名流,词极精妙,不减清真乐府,其高妙处,有美成所不能及。而俞陛云在《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中云:“(白石)感怀吊古,愁并毫端。其凄丽之致,颇似小山,淮海”。同时,南宋末年的张炎及清初的朱彝尊两位婉约词派的大家都师承姜夔。如果说姜不是婉约词人恐于理不通。笔者认为还是《唐宋词史》的作者杨海明先生对姜夔词风定位较准确:“白石词在南宋众多的雅词作品中,堪称一枝优秀的‘奇葩’。”笔者认为,正当许多雅词作者在那里亦步亦趋于周邦彦的词风之时,他却能够从自身的生活阅历和艺术情趣出发,创造性地继承和发展了传统的婉约词风,使它显示了新时代特色和属于自己的个性特色。
那么,姜夔是如何继承和发扬了传统的婉约词风的呢?
首先从题材上看:第一是家国之恨,在词人早期和晚期的部分作品中,有一定数量的词作是具有爱国精神的,他力主恢复,痛恨侵略者,同情沦陷区的苦难民众,只不过,姜夔一介书生更兼布衣百姓,故其影响力远非当时爱国将领们的词作可比。他更多的哀国忧时之调,大多都用含蓄比兴的方法,如他的自度曲《八归·芳莲粉坠》有:“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他是说江山虽美,惜多别离之情,这是文士们无力的哀叹,他有心杀贼,却无力报国。在另一首《惜红衣·簟枕邀凉》中有: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乘舟北望,而汴京久陷异族,故国茫茫,云天渺然。这一切都说明词人虽远离庙堂,身处江湖,依然未泯家国之望。当然在这类题材中,最著名的还是《扬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词中表现了作者对国事的关注和对朝政的不满,从而抒发了文人们身逢乱世的“离黍之悲”,表达了词人深沉的家国之恨。该词是姜夔早年所作,也是他的代表作。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云:“似为犹厌言兵,四字,包括无限伤乱语,他人罩千百言,亦无此韵味。”同时,陈廷焯还说:“南渡以后,国势日非,白石目击心伤,多于词中寄慨,特感慨全在虚处,无迹可寻,人不自察耳。”其实姜夔在词中表现的家国之恨并非不易察觉,在《永遇乐·次稼轩北固楼词韵》一词中就很明了:“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词人也被辛弃疾“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所感染,他也发出愤怒的吼声,在这首词中则能看出姜夔较为慷慨豪放的一面。
第二,伤时感怀及喟叹自己飘零身世的作品在姜夔词中亦占了很大部分,如他的自度曲《淡黄柳》就是一例: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在该词序中词人自言: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因度此阙,以抒客怀。从中可以得知,词人客居他乡时的落魄之情。上片主要写客居他乡的感受,下片写伤春情绪,全词意境凄清冷隽,用语清新质朴,把万般愁绪和无限哀怨都巧妙地不着痕迹地表现出来。想词人一生落拓困顿,在贫病交加中客死西湖之畔,再读该词不禁使人潸然泪下。这类题材的代表作还有《玲珑四犯》:
叠鼓夜寒,垂灯春浅,匆匆时事如许!倦游欢意少,俯仰悲今古。江淹又吟《恨赋》,记当时,送君南浦。万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 扬州柳,垂官路,有轻盈换马,端正窥户。酒醒明月下,梦逐潮声去。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教说与,春来要,寻花伴侣。
此词贵在情真。姜夔布衣终身,长期江湖飘零,寄人篱下。他以“天涯羁旅”之人,言“天涯羁旅”之苦,此情不谓不真。该词上片抒发身世之叹,下片写怀才不遇的酸楚,结拍则自我安慰,可正因为此,则愈见感慨之深,情思之苦。正如当代词坛巨匠夏承焘先生所言,该词有两组句子最为感人,一是“万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二是“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
白石创作题材的第三项内容,也就是传统的婉约爱情题材。情真是白石在这类题材中最大的特点,他不同于过去文人对女主人公的玩弄狎戏而是动以真情。词人早年客居合肥与一弹琵琶的歌妓相爱,几十年来,词人因生计流浪四方,但心中始终没有忘怀这个女人。据夏承焘考证,在《白石词》中,与此情有关的词作计二十一首,占全部词作的四分之一。浙江大学文学院江弱水教授在《一个人的情人节:姜白石的元宵词》中说:白石用情之专、之深,在两宋文人中只有陆游堪可比拟。这使得他的词具有极为感人的品质,诚如夏承焘先生所言在唐宋情词中最为突出。请看《鹧鸪天》:“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在同样咏这个女人的另一首词:“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见《江梅引》)可见,这个女人是经常入梦的,而在上首《鹧鸪天》中,在元夕的梦中诉说他的思恋之情,表述了词人数层含意和委婉心曲,令人感动。而在词中流露的伤感秋思和思恋,更是让人拎不起,放不下,挣不脱,按不住。尤其是“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更是写出人在天涯的况味,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悲苦,令读者难以为情。对于这个女人,词人一直不能释怀,在另一首元宵词中所咏的也是这个人,该词是:“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见《鹧鸪天·正月十一日观灯》)这是饱经创伤痛定思痛的反思,我们只有在陆游《钗头凤·红酥手》的沈园题词中见到过,感受过。虽然,二人分手缘由有异,但心情却是一样的。而姜词中更多的是理解,更多的是执着,这才是真正的爱情之歌,这支曲儿是所有婉约派词人都没能唱出来的。如果说姜夔的创作在题材上对婉约派有所突破,这将算其一。其二,在吟诵个人身世的感怀上,就其内容的深度以及其包容的内涵也是其他婉约词人所不能及的。柳永虽也是落拓江湖,但毕竟有屯田之衔,且其生活放荡,情场得意,他乐意于“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还“幸有意中人,堪寻访”。而姜夔则不然,他布衣终身,穷困潦倒,因此他对人生的感悟之深刻是无人可比拟的,其反映在词中的沧桑之感无疑将更深刻于其他婉约词人。
那么姜夔清空冷雅的艺术风格是如何表现的呢? 清空之清,指词作洗尽铅华,弃却秾艳;空者则是在作品中对现实的描写中,凌空设一词句,而把事情一笔带过,只留下虚空的心绪。不似昔日婉约派词人无论是抒情还是状物都喜作大段铺叙和反复渲染,或呼天抢地、悲不能抑,或词艳情浓、难以化解。而白石则以冷静的语言抒情言事,没有乱石穿空,没有长风嘶耳,只是在静静的、冷冷的叙说。在姜夔的自度曲《八归·芳莲粉坠》中正是这样。送别友人历来是文人们古老的话题,大都极尽情浓泪洒之景况描写,而该词则不然,全词一百一十七字,送别之景仅“渚寒烟淡,棹移人远,缥缈行舟如叶”十四字,接着就变换视角分别写出分手前和别离后的不同心境。正如杨海明先生在《唐宋词史》中所言:白石词如《八归》中的“长恨相从未欹,而今何事,又对西风离别”,用一个长恨就把以前的相从轻轻带过,却把力量放在了下面的“而今何事,又对西风离别”上去。再如《点绛唇·雁背无心》,作者以燕雁自比,来抒发自己无限沧桑之感,在词中仅用“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而似问非问,答非所答”,正像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称“白石长调之妙,冠绝南宋。短章亦有不可及者,如《点绛唇》一阙,通首只写眼前景物,至结处云:‘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感时伤事,只用今何许三字提唱,凭阑怀古又仅以残柳五字咏叹了之,无限哀感都在虚处。令读者吊古伤今,不能自止,询推绝调。”也正像当今古典文学评论家艾治平先生在评论这首诗时所说:“柳本柔弱,而况又残,舞本飘缈,而况参差;迎风摇摆则其萧索凄苦之情可见。柳尚如此,何况多情的词人呢?虚处落笔,就把那种感时伤事、俯仰悲今古的心情,表现得更强烈了。”
又如《淡黄柳·空城晓角》中主旨是以抒客怀,但通篇只写景,而作者客居异乡的惆怅和感时伤世的愁绪则不着一字,唯在结句:“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中,方知其在惋惜春光,才进一步知道作者有感时伤事的慨恨。其词清空之极,千古不曾有二。正如陈廷焯所言:“南宋词人,感时伤世,缠绵温厚者无过碧山,次则白石,白石忧处不及碧山,而清虚过之。”如果要论及姜夔在婉约词派中的开拓之功,应是他在词中所创造的一种清空的意境,而这种意境恰是前辈词人中所不曾写到的。我们再看《齐天乐》: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这是姜夔极具清空的代表作,被宋末张炎在《词源》中标举为清空、雅正的典范,称为“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清代浙派词家代表朱彝尊推它为极则。该词在写作特点上是通过咏物视角的不断变化,词境忽远忽近,若有若无,在通篇抒发怨情之极紧时,忽然虚空一笔,托出欢快的场面,以这种尖锐的对照,来反衬词人心中的愁苦,使词情清空疏宕,曲折生动。正如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所言:“白石《齐天乐》一阙,全篇皆写怨情,独后半云:‘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以无知儿女之乐,反衬出有心人之苦,最为入妙。用笔亦别有神味,难以言传。
”
谈及姜夔冷雅的艺术风格,杨海明先生曾在《唐宋词史》中有段论述,其大意是:从《花间集》中以及北宋的词作来看,它们中间大多数作品所提供的风格和美感,是一种温馨的热色和热感,……而姜夔诗却是“冰魂寂寞无归处,独宿鸳鸯沙水寒”(女郎山)就显得何等冷寂,何等清淡。因此,从“雅士”式审美情趣出发,白石词的美女形象也都大多呈现出一种“冷艳”的色彩和情致,……如果说北宋人之“雅致”表现为“红袖添香夜读书”情景的话,那么,南宋人的“雅致”就更有“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的风味。笔者认为,杨海明先生对姜夔冷雅的艺术风格的解释是详尽而中肯的。
大自然之冷与词人心中之冷,以及题材之冷完美地融为一体,“冰魂寂寞无归处,独宿鸳鸯沙水寒”(女郎山),自然寒意浸体,而“池面冰胶,墙腰雪老”(一萼红·古城阴)更是令人不寒而栗。至于“叠鼓夜寒,垂灯春浅”(四犯),“一篙寒汐,千古空来去”(永遇乐),以及“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扬州慢·淮左名都),那就不仅是自然之冷而是心情之冷了。说到姜夔的题材之冷,不能不提及他关于梅的写作,据统计,姜夔计写出二十七首关于梅的词,占总数四分之一。在这类作品中,既表现出白石词托物比兴的艺术风格,如《暗香》、《疏影》则暗喻二帝蒙尘,尤恨当朝偏安也。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南渡以后,国势日非,白石目击心伤,多于词中寄慨。不独暗香疏影二章,发二帝之忧愤,伤在位之无人也。特感慨全在虚处,无迹可寻,人不自察耳。”不独如此,以梅的冷艳与高傲,若以梅喻人,则人势必清雅,以梅喻女,则女势必雅洁。这都可从姜夔词作之《莺声绕红楼·十亩桃花作雪飞》和《小重山令·人绕湘皋月坠时》以及《踏莎行·燕燕轻盈》等中可以清晰看到:怀人之作,而不作婉柔艳,无一语涉及艳情,不似柳永等人情感炽烈而俗白,而外露,更不似周邦彦、小晏语软情温而之“腻”,那是一种理性的冷雅,然却于雅正清醇中蕴藉着一片深情。这就是姜夔艺术风格至高至妙之处。
对姜夔词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在他的词中,用“冷”字极多。试例如下:
归禽时度,月下汀洲冷。
———《湘月》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暗香》
东风冷,香远茜裙归。
———《小重山令·人绕湘皋月坠时》
淮南皓月冷千山。
———《踏莎行·燕燕轻盈》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扬州慢·淮左名都》
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念奴娇·闹红一舸》
十亩梅花作雪飞,冷香下,携手多时。
———《莺声绕红楼》
冷红叶叶下塘秋,长与行云共一舟。
———《忆王孙》
冷云迷浦,倩谁唤,玉妃起舞。
———《清波引》
谁念我,重见冷枫红舞。
———《法曲献仙音》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
———《翠楼吟》
对上述的“冷”字运用,既有作者冷寂清淡的心情,因作者终身布衣,落拓江湖,身心毫无热忱可言;也有对恋人爱恋的方式。因词人以雅士自许,故以庄重典雅的风貌而示人。还有一种对女性的描写而呈现出词人的审美情趣,除了他希望自己爱恋的女人不要秾艳,而要严妆;不是以热恋感人,而要典雅清纯或冰清玉洁。最主要的还有一种感时伤事的情怀,南宋末年,国势不容乐观,稍有良知的人们心情都会是凄冷的。由于词人把自然之冷和心情之冷有机结合,使得他的词别具一格,极有风神,故对后代婉约词人尤其是浙派词人的影响相当深远。
【作者简介】耿汉东,安徽省淮北市人,诗人,文学评论家,地方文化学者。先后供职于中共淮北市委宣部和淮北日报社。喜欢读书,敬畏文字,己创作出版17部作品,主编8部诗集。现为安徽省诗词协会副会长、淮北市诗词学会主席。
责任编辑:孙克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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