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南宋婉约词的赏析

周邦彦之典雅精工

  虽然周邦彦在北宋亡国前几年才去世，比李清照要早得多，而且周邦彦的《清真集》是典型的婉约词作，词语典雅，富艳精工，被誉为文坛泰斗，但笔者仍把他放在《走进婉约》之夕阳西下篇中。其理由是：婉约词至南宋后，基本上已演变成雅词，其代表为姜夔和吴文英。姜和吴的婉约词创作都师承周邦彦，可以说，周邦彦是南宋雅词的开山祖师，而正是雅词的出现，断送了婉约词强大的生命力并使其走向没落。当然这也有主客观两方面的原因：客观上，婉约词经花间的温韦、南唐李冯及北宋二晏和秦李的创作，其成就无论在题材和技巧上，都达到了极致，正像美丽花朵已到了全部绽开之时。后来的婉约词人们虽然因其个人的心情感遇及修养的不同可能会写出一些较优美的词作，但“婉约”这个母题仍有些“源竭”之危。这就迫使作家们另辟蹊径，再创新功。可恰恰就在这点上，南宋的词家们误入歧途。他们在词句的雕琢上钻了牛角尖，虽然技巧有余，但词中真情不足，逐渐失去婉约词派昔日的风韵。在主观上，当蒙古的铁蹄践踏大半个南中国时，多少热血男儿、爱国志士，奔走呼号，投身戎伍，血洒疆场，他们是中国人的脊梁，就是再过千万年，人们仍会对热爱自己的祖国、爱恋并保卫自己家乡的忠勇之士，崇敬地鞠上一躬。且不去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见《过零丁洋》）的南宋名相文天祥临死前的慷慨，就是名不见经传的文士王澜面对异族的屠刀，也唱出“横空剑气，要当一洗残虏”（见《念奴娇·凭高远望》）的悲壮之歌。还有许多弱小并略有文才的女子，面对国恨家仇都唱出去国怀土的悲歌：如蒋兴祖之女被掳北上时所吟《减字木兰花》中：“渐进燕乡，回首乡关归路难。”而徐君宝之妻被掳不屈，投水而死前作《满庭芳》云：“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其坚贞之节，哀痛之情，亡国之音，让人神动容。可另外一些婉约词人们，也算是七尺男儿，面对异族的侵略，躲进小楼，吟风弄月，雕章琢句。笔者认为任凭你妙笔生花写出再优美的篇章，却算不上一个好文人，其价值取向不会被人们认可，敢问你骨气何在、血性何存？毋庸置疑，南宋雅词确实是在走正统的婉约路，但当时的南宋是花间词人所生存的环境吗？复又是北宋二晏所在的时代吗？此一时，彼一时也。因为面对血泪交融的时代，人们需要的是慷慨悲歌，其歌声是战斗的鼓点，是愤怒的子弹，舍此无他。屈原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九死未悔中，仍热爱着祖国，关爱着人民，从他的歌声中，人们品尝出了他伟大的爱国主义情愫。显而易见，南宋时期的婉约题材是窄小了，其生命之光自然暗淡了。文章合时而著，这是千古不变的规律。

  周邦彦是北宋末年婉约派的大家，字美成，号清真居士，被文人们赞誉为“词坛泰斗”，著有《片玉集》。婉约派的创作到了秦李已达登峰造极之地步，词坛上需要一个进一步整理和规范词作的巨擘，周邦彦适时出现了。他远师温庭筠，近承柳永，他知音律，讲四声，创新调。语言疏密并用，而又含蓄委婉，他的词作以清蔚圆融而又格律精严见长，在那目迷五色的词坛上，提供了一条规范化的标准，被誉为婉约派的集大成者。多少年来他一直被后人所推崇：刘肃在《片玉集序》中说：“周美成，以旁搜远绍之材，寄情长短句，缜密典丽，流风可仰。”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中云：“公之词，其模写物态，曲尽其妙。”那么周邦彦是如何集婉约之大成的呢？

  首先，他规范词调。柳永使北宋的令词发展为长调慢词，扩充了词的容量。而周邦彦则使已在社会上流行的词调规范化起来，周是一位妙解音律的词人，他在政和六年任大晟府提举，是专门管理全国音律的官员，相当于现在的音乐协会主席。他也因此创作了许多新声慢词，同时有权力也有能力对在社会上流行的曲调进行增删修改，使之更富有规范性。《能改斋漫录》载：“王洗作《忆故人》词，首句云：灯影摇红。宋徽宗喜其词意，犹以不丰富宛转为恨，遂令大晟府别撰腔，周美成增损其词，而以（王）词首句为名，谓之《灯影摇红》”遂改为长调，流传后世。经周美成所改的曲调，有史料可查的如《意难忘》、《台城曲》等。非但如此，他还自创了许多新词，如《瑞龙吟》、《解连环》、《瑞鹤仙》、《花犯》、《六丑》、《兰陵王》、《西河》、《夜飞鹊》等长曲巨调，查阅资料，这些词都是在周之前，没有用过的。据周密《浩然斋雅谈》所载，在周邦彦创调《六丑》时：“（徽宗）问《六丑》之义，莫能对。召邦彦问之，对曰‘此犯六调’，皆声之美者，然绝难歌。”足见《六丑》在音律上的要求很高且又极其动听。尤其是周创作的长调《兰陵王·柳》是周的代表作，在南宋绍兴初，广泛流行于临安，被谓之为《渭城三叠》。上述所列各调都是为时人传诵的名篇。说明他在艺术技巧上达到了当时文人很难达到的地步。李清照在《词论》中对当时各大词家都判存贬义，像苏轼这样名气很大的词人皆未能幸免。惟独没有指责周邦彦，非但如此，从《词论》看李的词学主张都是周词中所具备的。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说：邦彦妙解声律，为词家之冠；所制诸调，不独音之平仄宜遵，即仄中上、去、入三音，亦不空相混，所谓分寸节度，深契微芒。故千里和词，字字奉为标准。

  其次，富丽的语言特色。炼字是古代诗人们所必须具备的基本功，而周邦彦恰是一位语言大师，他创造并使用了许多优美的语汇和生动的语言。诚如人们所知道的一样，因为周沉溺于个人爱情生活的小圈子里，使得这位卓有才华的词人为我们留下许多精美绝伦的作品，他善于挑选和锤炼语言。请看下列名句：

褪粉梅梢，试花桃树。

———《瑞龙吟·章台路》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

———《满庭芳·风老莺雏》

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苏幕遮·燎沉香》

渐乱点桃蹊，轻翻柳陌。

———《六丑·正单衣试酒》

暗竹敲凉，疏萤照晚。

———《忆旧游》

  这些都是珠圆玉润的佳句，从而丰富和提高了词的境界和表现力，足以说明周邦彦长于对句、善用动词、工巧炼字。同时，他很注重典故的使用，善于融化前人诗句，请看《西河·金陵怀古》：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   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赏心东望淮水。        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不难看出，该词隐含了古乐府及唐刘禹锡所作《石头城》、《乌衣巷》等诗意而成。故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中说：“清真词多用唐人诗语……浑然天成，长调尤善铺叙，富艳精工。”但周信手拈来，则浑然天成，如同己出，说明周邦彦的语言功力是何等的深厚。

   再次，他讲究章法结构，周词在慢词铺叙上所表现的技巧、功力令人称道。在慢词的制作上，柳永有开天地之功，而周邦彦则在发展、完善方面极尽其工。请看他的《兰陵王·柳阴直》：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该词以柳为题，托物起兴，抒写离情。层次分明，首段写景，二、三段分述别时感想和别后情怀。通篇构思工巧，各段之间既连又断，有虚有实，其意象群体，若即若离，但又息息相通，可又不着痕迹，与柳永的《雨霖铃》有异曲同工之妙。该词不愧为周邦彦之代表作，而作者又不愧是写情高手。词中“斜阳冉冉春天极”是千古咏诵的名句。大学问家梁启超在《艺衡馆词选》中曾说：“斜阳七字，绮丽中带悲壮，全首精神振起。”而谭献在《谭评词辨》中云：“斜阳冉冉春天极七字，微吟千百遍，当入三味，出三味。”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云：“美成词极其感慨，而无处不郁，令人不能遽窥其旨。如《兰陵王》云：‘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二语是一篇之主，上有‘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漂绵送行色’之句，暗伏倦客之恨，是其法密处。故下文接云：‘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久客淹留之感，和盘托出。……在“闻寻旧踪迹”二叠，无一语不吞吐，只就眼前景物，约略点缀，更不写淹留之故，却无处无淹留之苦；直至收笔云：‘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遥遥挽合，妙在才说欲破，便自咽住，其味自无穷。”这是对周词在长调创作中的章法结构上的肯定。另一首咏物词《六丑·正单衣试酒》，在章法结构上也是颇具匠心的。上片通过两个词句领起下文，振起全篇，意亦双关，并因人及花。下片承上而来，由花到人，言尽惜花之情。在“成叹息”句后，一语概括三件可叹之事，最后以问句作结，回应了上片。足显绵绵情致，依依不尽之意。该词结构严谨、章法有序，为后人称颂。

   复次，在白描和勾勒上极具功力。在婉约词的创作中，勾勒和白描是显著特点，而在这一点上，周词又都极尽其工，请看《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通篇全用口语白描，把男女之情写得温馨旖旎，甚至连对方的细微的心理状态和女子特有的口吻都勾勒得惟妙惟肖，大有呼之欲出之概。俞陛云认为，这首词是感旧之作，周邦彦共写了四首《少年游》，惟此篇最佳，上片描写室内情景：破新橙，焚兽烟，坐吹笙。用实物来烘托温馨气氛。下片写室外之景：时已三更，马滑霜浓，行人稀少，以评议来渲染室外景象。曲折细腻地勾画出人物的心理状态，为后来词家所赞誉。前人评价说该词：“丽极而清，清极而婉，然不可忽过‘马滑霜浓’四字。”

   另外，在周邦彦词中，以白描见长的词如《苏幕遮》上阙：“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该片写尽眼前之景，把夏雨初晴，风荷飘举，清新宜人的美景尽收笔底，尤其是描绘出雨后风荷的神态，给人一种清新淡雅的感觉。俞陛云在《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中评说：“叶上三句，笔力清挺，极体物浏亮之致”。

   综上所述，周邦彦在词的创作上确是集婉约之大成，被称为“词中老杜”，在创作技巧上对婉约词的发展更是有巨大贡献，被誉为南宋雅词的开山鼻祖。然而，正是由于他过于重视形式和技巧，才使得原本富有生命力的婉约词走进形式主义的死胡同。因此婉约词派的衰落是应从周邦彦开始的。

耿汉东先生

【作者简介】耿汉东，安徽省淮北市人，诗人，文学评论家，地方文化学者。先后供职于中共淮北市委宣部和淮北日报社。喜欢读书，敬畏文字，己创作出版17部作品，主编8部诗集。现为安徽省诗词协会副会长、淮北市诗词学会主席。 

责任编辑：孙克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