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婉约之三（文 耿汉东）

婉约点将录（下）

　　一、伤痕婉约

　　姜夔是从南宋初期跨越到后期的作家。他继承北宋周邦彦的词法，又受到李清照“别是一家和必须协律”的词论影响，极意创新，力扫浮艳，运质实于清空，以健笔写柔情，写出许多体制高雅的作品，形成了一种骚雅冷峭的风格，标志着婉约派在南宋又有了新发展。他词作的内容有抒写家国之恨的，或有自抒怀抱的，也有描绘恋情的；从不同的角度体现了他独特的艺术特征：即首先是合律，再是炼字炼句，最后是用事用典。从而形成了由周邦彦到姜夔的一个严密的格律派体系，对后世有着深远的影响。在南宋词坛，他和辛弃疾、吴文英鼎足而三，而从清朱彝尊在《黑蝶斋诗余序》中所言来看，他不仅影响到史达祖、吴文英、蒋捷、王沂孙、张炎、周密等南宋词人，而且影响到元代张翥、倪瓒和邵亨贞师生，明代杨基，清代朱彝尊等浙西词派词人，真可谓源远流长，足显他在婉约派甚至词的发展史上的重要地位。他的代表作有《扬州慢·淮左名都》、《点绛唇·燕雁无心》、《鹧鸪天·肥水东流无尽期》、《齐天乐·庾郎先自吟愁赋》、《暗香》、《疏影》等篇。

　　吴文英是继姜夔之后又与其并峙于南宋婉约词派中的代表作家，他远师温庭筠，近师周邦彦，同时也受到姜夔的影响。在重视格律上，他们是一脉相承的。但是，他们之间又有不同，先是姜夔以其骚雅冷峭的风格修正了周邦彦过于软媚的词风，而吴文英以其柔婉密丽的风格又修正了姜夔过于冷峭的偏颇，故，他是在姜夔之外另成一格。他精通音律，能自制新腔。他的词注重韵律，长于炼字，雕琢工丽。他与姜夔一实一虚，一密一疏，一热一冷，为婉约派的发展作出了新的贡献。历代词论家对吴词有两种不同的评价，张炎认为吴词：“如七宝楼台，拆碎下来，不成片段。”而尹焕则誉之可媲美清真，冠绝两宋。吴文英的词作对后世极具影响力，南宋的尹焕、沈义父、周密诸人追随其后，清代的朱彝尊以及稍后的朱祖谋、王鹏远、郑文焯、况周颐也受其影响。他的代表作有《八声甘州·渺空烟》、《风入松·听风听雨过清明》、《唐多令·惜别》、《莺啼序·春晚感怀》、《三姝媚·过都城旧居有感》等篇。

　　在同期词人中，还有史达祖，他的词作常与周邦彦、姜夔并称，他的词善用白描，细腻工整长于咏物，写得形神兼备。他的代表作品有《绮罗香·做冷欺花》、《双双燕·过春社了》。周密词的风格与吴文英相近，在中国文学史上并称“二窗”（周密号草窗，而吴文英号梦窗）。他的代表作《一萼红·步深幽》，一直被认作是周密的压卷之作。王沂孙与周密、张炎等人共结词社，擅作咏物词，其词风接近张炎而意境深远，正如周济所言：碧山胸次恬淡，故《黍离》、《麦秀之感》，只以唱叹出之，无剑拔弩张之气，所以深受清代许多词人的推重。他的代表作《齐天乐·蝉》，在该词中于蝉的意象包容了深厚的现实感和浓郁的人生悲剧感，是一首完美的咏物词。其他名作如《高阳台·残雪庭阴》、《眉妩·新月》等。张炎是南宋末年最有影响力的一个词人，他的词有周清真的雅丽之思，又崇尚姜夔的清空之论。早年以一曲《南浦·春水》词，而被时人赠以张春水之雅号。其词作之清虚俊赏的风格，不仅矫正了吴文英晦涩堆砌之弊，而且扩大了姜夔的影响，他的学生仇远、陈行直等人一直效法其后。而元代著名词人张翥又师自仇远，因此张炎词风在元代广为流传，而清代的浙派词人奉清空为最高准则，对姜、张最为推崇。因此，张炎以他的创作为南宋姜派词人作了一个总结，他不愧为三百年宋词的最后殿军。他的代表作有《南浦·春水》、《解连环·孤雁》、《高阳台·西湖春感》、《探春慢·银浦流云》等。

　　二、夕阳西下

　　整个金代的词与两宋风格都不相同，北国的大漠风沙磨砺着金人的剽悍，他们更适宜于苏东坡的大江东去的豪放风格，故有“苏学北行”的说法，偶有婉约小调也多为悲郁苍凉，极少柔媚之音。因此婉约词作在金代文人中既形不成流派，也成不了体系。恰似那过午之阳，无可奈何地向西山滑去。但也正是这寥若晨星的婉约作品，才使得千余年来，婉约流派没有断层且得以完整地传承。关于这一点，吴激功不可没，吴激在金代初期应是一位婉约词人，他本为宋朝使臣，使金时，因文才出众被强滞于金国。尤其是当北宋王朝覆灭，中原恢复无望时，他的作品中反映了黍离之悲和家国之思，因此他的作品多悲咽之声，遂使婉约一脉北传。故吴激在整个婉约流派中，功劳是很大的。只可惜他的作品不多，小令《人月圆·南朝千古伤心事》是他的代表作，另外《诉衷情·夜寒茅店不成眠》和《春从天上来·海角飘零》也是传诵一时的婉约名篇。

　　元好问是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他的诗词应是金元两朝最高成就的代表，他也是金代后期文坛宗主。他的词师承苏辛，风格豪放，悲凉沉雄，应是豪放派作家。正如宋代的苏轼和辛弃疾一样，他又不废婉约风格，而且婉约词章又极其凄丽哀怨。如《虞美人·槐阴别院宜清昼》就写得委婉含蓄，意境清幽，他的婉约之作有《鹧鸪天·薄命妾辞》、《清平乐·离肠宛转》、《满江红·一枕余酲》，都写得蕴藉婉丽，深情绵渺，令后人赞赏不已，他的代表作应为《摸鱼儿·问世间、情是何物》和《摸鱼儿·问莲根、有丝多少》这是吟情的姐妹篇，都是传诵千古的名篇。

　　三、南朝遗风

　　与金代词人正好相反，元代词人大都受两宋词人的影响，尤其受南宋影响较深，化用前朝诗句极多。在元代前期，较著名的婉约派词人有白朴、张弘范、梁曾，还有著名女词人张玉娘。白朴远师苏、辛，元好问是他的恩师，清朱彝尊对他评价很高：“兰谷词源出苏辛，而绝无叫嚣之气，自是名家，元人擅此者少，当与张蜕庵称双美，可与知音者首也。”他的优秀词作如《夺锦标·清溪吊张丽华》、《木兰花慢·感香囊悼双文》、《摸鱼儿·问双星有情几许》，其中《夺锦标》是他的代表作。张弘范的小令有北宋小晏之风格。元词去宋未远，故张词中太多地化用宋代欧阳修、秦观、贺铸甚至范仲淹的词意，当然最多的还是化用晏几道的词。他的代表作是《临江仙·千古武陵溪上路》。后人对这首词评价很高，沈雄在《续古今词话》云：“风调不减晏小山，可知元之武臣，亦有能词者。”在同期词人中梁曾的《木兰花慢·西湖送春》，因风格俊雅，被后人称颂不已。明杨慎在《词品》中说他“不让宋人手”。张玉娘是元代少有的女词人之一，她的词极其深婉凄美，从词汇的遣用到写作手法，以及风格特色，可以明显看出她受李清照的影响甚深。所以，后世有词论家认为她可继轨李清照和朱淑真，可见她词作的艺术感染力也是十分惊人的，她的代表作是《玉楼春·春暮》和《法曲献音者·夏夜》等篇章。

　　张翥是元代的大词人，他的词婉丽风流，在浅深浓淡之间，号称绝唱。他师宗南宋，有姜夔、吴文英之余韵。清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元代作者，惟仲举一人而已。”并且还说：“张仲举规模南宋，为一代正声。”张翥词在元代词人中堪称一流，其代表作《陌上花·关山梦里》、《摸鱼儿·涨西湖》都写得词语工丽、抒情委婉，大有南宋词人之风格。其它词作如《绮罗香·燕子梁深》、《摸鱼儿·问西湖》、《水龙吟·芙蓉老去妆残》和《六州歌头·孤山寻梅》都是不可多得的名篇佳作。正是由于张翥精美的婉约词作，才使得在金元两代若断若续的婉约派意脉未断，并且给予有力的黏联。从婉约词史的角度上看，张翥对婉约词的贡献功莫大焉也。用陈廷焯话说：“元词之不亡者，赖有仲举耳。”把这评价放在张翥对婉约派的贡献上，那也是十分贴切而又恰当的。在元代后期的词人中，倪瓒以大画家手笔用白描之法去写景状物，给人一种清新和婉之气，他的代表作《人月圆·伤心莫问前朝事》被陈焯盛赞为：“风流悲壮，南宋诸巨手为之亦无以为过。”而他的学生邵亨贞词作被郑文焯赞美为：“清丽婉约，学白石而骚雅之致。”即的代表作是《虞美人·无情世事催人老》和《扫花游·柳花巷陌》。

　　四、袅袅余音

　　近代词论家们一直对明词都不太看好，清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云：“词兴于唐，盛于宋，衰于元，亡于明。”直到明末清初之际，词坛上放出新的光芒，那就是以陈子龙为首的云间词派的出现。他们尊崇南唐二主，师法周邦彦、李清照，标举妍婉之旨，纠正了明词的俗陋，一改当时词坛萎靡之气。故陈子龙是转变其词风的第一人，他的词作把故国之思溶于自然景物和爱情的描绘之中，以清丽之笔传凄婉之神，直接影响到清代的众多词家，可以说，清词的中兴与云间词派的词风干系大焉，功莫大焉。龙榆生在《近三百年名家词选》中说：“词学衰于明代，至子龙出，宗风大振，遂开三百年来词学中兴之盛。”这足以说明陈子龙与清词中兴的关系。而对于陈子龙的词作，前人多是评价为“婉丽、清艳、情韵凄清”。清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说陈词：“妙丽深婉，神韵天然，亦为大家。”陈子龙的婉约词作确是美轮美奂，且又精美绝伦。像《点绛唇·满眼韵华》、《画堂春·雨中杏花》、《诉衷情·春游》、《浣溪沙·杨花》，篇篇工丽婉媚，风雅多姿，令人爱不释手。他的代表作为《念奴娇·春雪咏兰》，是整个明代词的压卷之作。

　　明词数量很多，在张璋总纂的六册《全明词》中，共得词家一千三百九十余人，词作约两万余首。因此，佳作是不少的。在其他婉约派的词人中，刘基的代表作是《浪淘沙·感事》，杨基的代表作是《清平乐·折柳》，高启的代表作是《沁园春·雁》，杨慎的代表作是《临江仙·戍云南江陵别内》，王世贞的代表作是《忆江南·歌起处》，夏完淳的代表作是《卜算子·秋色到空闺》。另外，还有众多的女词人的词作，无不清婉俊逸，读之令人击节而叹。尤其是叶小鸾的词，抒怀曲婉，极有韵致，被誉为宋李清照、清徐灿之亚。可见她的词是何等的俊美。

　　五、婉约中兴

　　一代清词总量超过二十万首，词人亦达万人。故婉约词人和作品不仅数量惊人，并且流派众多。在初期词人中，纳兰性德的词写得非常婉曲，他是清代最杰出的词人，王国维给予他很高的评价：“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他崇尚南唐李煜，师承北宋小晏，由于他的词风格与李煜相近，有清朝李后主之称。小令清丽真切，缠绵委婉，其内容有对爱情的思恋，有感时伤世的吟怀，有对塞外风光的描绘。词中非常细致地表达出自己曲折委婉的心情，刻画出内心的微妙变化。顾贞观说：“容若词一种凄惋处，令人不能卒读。”而聂晋人则说：“读纳兰性德词，香艳中更觉清新，婉丽处又极俊逸。所谓笔花四照，一字动摇不得者也。”况周颐又说：“纳兰容若为国初第一词人。”他的代表作有《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长相思·山一程》、《河传·春浅红怨》、《临江仙·飞絮飞花何处是》、《沁园春·瞬息浮生》等。

　　在清代的词人中，朱彝尊是婉约派的代表。他师法南宋的姜夔、张炎，崇尚风雅，标举清空。这也是他所开创的浙西词派的主张，他是浙西派的领袖，其后厉鄂、郭麟相继掌教浙西派数十年，浙西派声势几遍天下。他又选唐宋至金元的词为三十卷本《词综》，作为范本以此来标举醇雅，对清词之婉约词派的发展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正如《静志居诗话》所云：“数十年来，浙西填词者，家白石而户玉田,舂容大雅,风气之变,实由于此。”他的词的最大特色就是醇雅绮艳。尤其是表达他与妻妹冯寿常相爱记录的《静志居琴趣》词集一卷，生香真色，陈廷焯评曰：“艳词有此，独晏欧所不能，即李后主、牛松卿亦未尝梦见,真古今绝构也。”他的代表作有《卖花声·雨花台》、《高阳台·桥影流虹》、《长亭怨慢·雁》、《金缕曲·塞上胭脂紫》等篇章。与来彝尊持同样观点写作婉约词的除浙西六家外，还有稍后的厉鄂，其代表作为《眼儿媚·一寸横波惹春留》、《齐天乐·秋声馆赋秋声》。

　　由于浙西派词人到了后期只在声律格调上下功夫，词风萎靡堆砌。于是在词坛上兴起以张惠言为首的常州词派，他反对单纯咏物和无病呻吟的词风，倡导写作应有比兴寄托，力崇北宋词风，在《词选》一书中提出要“以《国风》、《离骚》之旨趣,铸温、韦、周、辛之面目”。而他的后继者、著名的词论家周济则进一步提出“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之说，更提出“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这些观点的提出，对于当时词坛，尤其对婉约派的发展是有很大贡献的。因而，他们被称为词的中兴和光大的功臣。张惠言的代表作是《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五首》，除此外，《木兰花慢·是春魂一缕》、《风流子·出关是桃花》也都写得哀婉缠绵，生动委婉，亦是词坛上不可多见的佳作。而周济的代表作则为《蝶恋花·柳絮年年三月暮》、《渡江云·杨花》。

　　除上述词人外，在清代婉约词人中还有著名女词人徐灿，其词婉丽清秀；顾贞观则以情韵胜；王士祯被陈廷焯赞曰“渔洋小令，能以风韵胜”；女词人贺双卿词，幽深窃曲，怨而不怒，古今逸品也；蒋春霖词被潭献赞曰“水云楼词，婉约深至”；女词人顾春被况周颐评曰“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另外，清末吕碧城的故国之思和忧时之作风传一时。

　　他们都以神来之笔和超人才华，为清词中兴和词学兴盛，尤其为婉约词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他们将被刀斫斧凿地刻在中国文化史上，历史将永远记住他们。

耿汉东先生

【作者简介】耿汉东，安徽省淮北市人，诗人，文学评论家，地方文化学者。先后供职于中共淮北市委宣部和淮北日报社。喜欢读书，敬畏文字，己创作出版17部作品，主编8部诗集。现为安徽省诗词协会副会长、淮北市诗词楹联家协会主席。 

责任编辑：孙克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