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再来读几段顾随先生的话。这几段话是顾随的。顾随现在很红,他已经作古很久了。顾随怎么一下子红啦?顾随是叶嘉莹的老师,他现在出版的书基本上是叶嘉莹的笔记整理出来的。叶嘉莹跟了他六年,大概有五、六本笔记,这些笔记现在由顾随的女儿顾之京在整理,已经整出了好几本书了。顾随说:欲了解唐诗、盛唐诗,当参考王维、老杜二人,几时参出二人异同,则于中国之旧诗懂过半矣。这段话讲的非常好。2013年我写《王维诗选》的前言,劈头一句话就是:我对我的研究生们讲,你们把王维、李白、杜甫读完了还有什么可读的?一览众山小了,曾经沧海难为水了。后来,在修改这段前言的时候,读到了顾随的这段话,我如获至宝,将其引入,作为我的观点的支撑。我这个人,是个老实人,没有多少水平,但却不喜欢人云亦云,我这样说,主要是要学生读书取法乎上。今天我在这里引用顾随的这段话,不做这样解了。顾随说要参出王维杜甫二人异同,说的是什么意思呢?我的理解,说的是王维跟老杜,分别代表了两种诗体,代表了两个时代,王维是一个时代杜甫是一个时代。有人写老杜的时候,把杜甫放到中唐,章培恒的文学史就把老杜放在中唐的。一个安史之乱的代价,成全了一个杜甫,成全一个杜甫的代价太大了。而杜甫这个人也太大了,弄得文学史不大好处理。以前的文学史,从安史之乱处下刀,一刀两分,前面是初唐盛唐,后面是中唐晚唐。但是,这样分段杜甫就不好放了,就麻烦了,杜甫诗的高潮是在安史之乱后发生的。于是,就将盛唐延长十年,把杜甫纳入其间,文学史写作主要是迁就了一个杜甫。我明天我去北师大讲座,讲文学史上关于王维的误读。顾随说,要参出王维杜甫二人的异同。参就是禅宗说的参悟。看来,顾随也是比较看好王维的。顾随认为:摩诘不使力,老杜使力。王维即便是用力了,但是我们看上去好像很平易,举重若轻。老杜呢?即便不使力,出之亦艰难。我还是老话,因为二者分别代表了两个时代,是两个时代的两种写法。顾随用书法来作比,他说,书法有一个“缩”字诀,大家都知道叫“无垂不缩”,这是米芾的话。宋代四大书法家。无垂不缩,无往不收,练过书法的人都知道,缩与收,都是回笔。为什么要回笔呢?顾随这边讲了,一为发表一为含蓄,收一收就含蓄了,不收的话,就不含蓄。顾随说:所以作诗不得“缩”字诀的时候,诗就剑拔弩张,大嚼无余味。诗是最要含蓄的。中华民族本来就是个含蓄民族,中国的诗歌应该比外国的更含蓄。王维的诗,即便是李白的诗,外国人读来就感到非常含蓄,不是赤裸裸的一览无余的,而是其意旨往往有个附着体,他们翻译这些唐诗时竟然翻出了个“意象派”来了。他们发现中国诗怎么是这样写的?中国人抽象的本事不怎么地,因此,我们只会做,不会总结,我们弄不出什么派来。
顾随说,李、杜二人皆长于“垂”而短于“缩”。这是顾随的话,我很害怕有人说我对杜甫不恭敬的。顾随说,老杜的诗打破中国诗的传统,太白的诗不但在唐人诗中是别调,在中国传统诗上亦不正统。李、杜诗发泄过甚。我以为,李杜诗发泄过甚,是他们的写法与传统的写法不同,与王维的写法不同。我要强调的是,李白杜甫都伟大。我更要强调的是,王维应该也同样伟大。至今我似乎还没有听到有人说王维伟大。我今天这么说,不是平白无故的,即便是比较李杜,我也能够说王维伟大。我逢人就讲王维,哪里叫我讲学我都讲王维。所以有人讲王维是你的神,王维是你的魂,甚至讲王维是你的命。我认为,杜甫的伟大,伟大在突破传统。李白的伟大,伟大在不走传统,我根本不走你传统的一路。王维的伟大,伟大在把传统做到极致。我讲三个伟大,然而,事实上怎么样呢?文学史上的王维是走低的,充其量只是个准一流。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我们通行的文学史写成于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是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写成的。我们这些人,包括比我年长的一些学者,都是读这些文学史长大的,我们思想上根深蒂固的还是以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为红线的,是“站队”的意识,或者说,我们考量一个作家的高下主要不是艺术标准,或者说是思想性份额占比超大了点。一个作家的高下,应该是由他自己的作品说了算的。当下文学史写作的门槛太低,什么人都能写,什么人都敢写,每个学校都在编文学史,天下文学史一大抄,因此有人说现在是文学史的垃圾时代。写文学史的人,怎么能够不读文本,没有文学的审美活动呢?王维你读过吗?杜甫你读过吗?岑参你读过吗?你要一个个读过来,才知道哪个高哪个低,哪个在文学史上有什么贡献。作家作品不读,你怎么知道谁高谁低?大学的文学史教学,多买椟还珠式的,把文学史概念先期灌输给你了,让学生形成牢靠的定势。我们形成了定势,杜甫最伟大,李白也伟大,永远如此,一成不变。即便是我们再去读作品,也往往是带着先入之见去读的,不是独立思考的,不是质疑,不敢质疑。朱熹讲小疑小进,大疑大进,不疑不进。要疑,书到疑处幡成悟。
譬如我们从盛唐盛世来,我们刚才讲到,盛唐是个和谐社会,在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还真没有哪个时期在“和谐”上可以与盛唐比的。庄子说: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中国文化是最讲“和”的。什么是诗教?诗教的精髓就是个和字,哀而不伤,乐而不淫。从诗美的角度说,我将李杜与王维分为两种形态,李白杜甫的诗是不和谐美,是冲突美矛盾美;而王维的诗是和谐美。清人赵殿成是研究王维的一个权威,一生致力于王维研究。他说王维不管什么诗,即便是怀古悲歌或送人远迁的诗,都是浑厚大雅而怨尤不露的。他认为这才是得诗教之真谛的啊!如果不是,焉能至是乎?胡应麟说王维的诗,和平而不累气,深厚而不伤格,浓丽而不乏情,其诗中的万物都化了,这才是风雅的极致呀。王维的出现,实现了中国诗歌由质实而空灵的美丽转身。我一直这么看,也这么说。就诗歌的发展轨迹看,诗是由质实到空灵的。王维一转身不得了了,诗歌又变质实了,中唐的诗又质实起来了。我所以把大历时期说成是“后王维时期”,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因为此时期还是以王维崇尚为崇尚的,盛行的还是王维的诗风。王维强化了中国诗歌的形而上性,以境为高,以逸为上,什么叫以境为高,下面我们要讨论的是一个最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境,就是意境。意境真正意义上的诞生,是在盛唐,是在盛唐诗,这在中国诗歌史乃至中国美学史上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而在意境的创设上,功劳莫大过王维了。等会儿,我用专家的权威的话来证明。
什么叫境?刘禹锡说因定而得境。要入定才生境,这本来是佛教里宗教徒宗教活动时而产生的一种非理性的超现实的心理状态,一种心理认知。境由王昌龄引入而阐释诗境,在理论上提出了意境的问题,而王维则在实践上把它做到极致。刘禹锡又说由慧而遣词,因入定而发慧,修定修禅以后发慧,其所遣之词便也清和温丽。我去首师大就讲王维诗的清丽静穆的问题。禅宗空观彻底改变了中国诗歌的比兴方法,强调直观于刹那间的融会,就生了意象和意境。什么叫意象,王维没有出现以前或者盛唐诗没有出现以前,意是意而象是象,意象就是我心中之意附着于外在之象,意和象的高度融合,才叫意象成熟,也才可能出现意境。意境怎么出现,就是各种各样的和谐,物与我和谐,景与情和谐,道与艺和谐,义与言和谐,意与境和谐,意境是指一种情景交融、虚实相生、和谐浑然而韵味无穷的诗意空间。王维在山水诗创作时,绝去了圣智,无念为宗,心澄性静,他的诗如烟如岚,自然灵气飘忽而出,空中见色,而又色中见空,非色非空,非有非无,诗中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变动不居的,都是空幻不实的,但又都是美不胜收的。
罗宗强先生是当代著名的唐诗专家,文学思想史的专家,也是我非常崇拜的学者,我觉得他有两点,第一是不高调炒作,第二是不欺行霸市。罗先生说:唐人诗歌艺术上一个重要成就便是创造了意境,王维的山水田园诗,在艺术上达到了这一类诗前所未有的高度成就。他创造了玲珑剔透、无迹可求的意境。罗先生认为,意境是盛唐人共同创造的成就,不过王维达到了极致。还有一个唐诗专家叫李从军,是萧涤非先生的高足,他也认为,在诗国清澹的世界里,王维是个集大成者,在王维的诗歌中存在着双重意境,也就是有两个意境。意境的诞生对中国文学和中国美学甚至是全世界的艺术都具有非常重要的划时代意义。如果说,意境创造真是诗歌的最高境界,那么王维的地位则是至高无上的。王维诗歌所张扬出来的盛唐美学风标,特别是他将生命精神与外在对象浑化无迹的境界,影响了整个的中国美学精神。
王维跟杜甫的一个最大的不同,杜甫重取象,王维重取境。我们怎么读王维的诗呢?王维诗多静气清气与和气,充分体现了盛唐盛世社会本质的和谐美。而王维的诗不好读。王维的诗,改变了诗人的观照思维和创作方式。刘禹锡的话里已经说到了这个问题。诗有别才,真正诗人的第六感觉特别发达。有研究发现,我们的先人们,他们的第六感觉就特别发达。入定发慧,他们听到的声音是我们听不到声音,他们看到东西是我们看不到东西,他们能够在万类万籁的声音里听到自己所需要的声音,听到我们听不到的声音。第二,王维的诗,改变了诗歌的形质,生成了镜花水月的形质,诗歌形质改变了,不是一览无余了,超越了文字的层面,不拘于文字行迹而一片神行。因此,这也便有了第三个改变,即改变了我们的阅读方式,读诗叫参,参是参悟。什么叫参悟,就是精细地读,精到地解,直切诗之真谛。李泽厚说,王维的诗歌,以似乎顿时参悟某种奥秘,而启迪人心。还是李泽厚讲的,王维诗比起庄、屈来,便具有一种充满机巧的智慧美。王维的诗歌,不是一般的诗,没有挑战性自觉的人不读王维的诗。王维的诗,挑战我们的智力极限,挑战我们的审美底蕴。我们总喜欢找一些容易的事情做,不喜欢做挑战性的事,你怎么会去读王维?或者说,你读王维,也就只能够看到他的第一境界,看不到他的第二境界。因此,李泽厚讲,读这样的诗需要“非理知思辨”。他认为“非理知思辨”,现在不好解释,以后心理学上能够解决这个问题。所以,我们读王维的这类诗,要改变我们的思维方式,不是科学的认知,科学认知的话,我们就读不懂,读出来的意思就不是这回事了。

王志清先生
【作者介绍】王志清,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生态文学研究所所长,兼任中国王维研究会副会长、江苏省中华诗学研究会副会长、光明日报文学遗产研究院专家等,出版专著20余部,发表学术论文200余篇,其中关于王维研究的文章40多篇,代表作有《纵横论王维》《王维诗选》《王维诗传》《唐诗十家精讲》《盛唐诗学》等。
责任编辑:孙克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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