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老赵眼里的严家堂（四）房东是个铁匠

房东叫严生禄，是个铁匠，我叫他大伯，见他时已经快60了，仍在大队铁匠铺当掌柜。

铁匠兄弟七个，排行老大，是生广书记的亲大哥。铁匠幼年家境凄苦，很小便外出学徒，飘荡于江湖，帮着老娘辛苦把几个兄弟抚养成人。兄弟里也因出了个大队书记，而成了村里显赫的豪门。

铁匠脸精瘦，浑身疙瘩肉，像铁一样。铁匠喜欢笑却不善言辞，只是偶尔谈起当年江湖上的五马长枪，才有点眉飞色舞。严家堂的冬天特别冷，知青又不会烧炕。每每冬夜降至，吃了晚饭就会去房东家蹭热炕。农村的热炕一点也不比现在的暖气差，坐在热炕上，喝着罐罐茶（熬的砖茶），听房东大伯显摆他过五关斩六将的故事。那江湖上三教九流的奇葩故事，大伯娓娓道来。一贯不善言辞的大伯，讲起江湖趣事也说的妙趣横生，打发了我许多无聊漫长的夜晚。

我算个文学爱好者，文学作品也没少读，却偏偏没读过《三侠五义》之类，当然更没机会接触金庸的书了。我对武林和武侠就是个白丁，在大伯家的热炕上，我第一次听到了一个真实的武林江湖的故事。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很小就做了学徒，随着师父天南海北四处游荡，大伯把这叫闯荡江湖。他学的是铁匠手艺，不会一点功夫，我却从他嘴里，听到了关于武林江湖的故事。

大伯谋生的县城，住着一个大户人家，主家是个大地主，偏偏是个武痴。被称作武痴是因为他不务正业，也说明他的功夫还不错，还被当地尊称武林霸主。武痴热衷于和高手切磋武艺，财主有这个嗜好，就会有许多人去附和。门派横生的武林江湖，要想让高手陪你练，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有功夫的不屑和你切磋怎么办？高人出主意，让武痴在家门口竖一面大旗，上书：“拳打天下好汉，脚踩陕甘两省”。口气比脚气大，但深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道理。用这种方法，激天下的高手来给他陪练。

大旗竖起，还真招来江湖人士来与他切磋。武痴有钱又好客，前来的江湖人士一律酒肉伺候。时间一长，来的人就鱼目混珠了，关键是明珠越来越小。越来越多的人不是来切磋的，而是为吃食而来。对武痴来说，吃喝对他来说是小意思，问题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人能把他烦死。武痴家有一只凶猛的大狼狗，在武痴的训练下，一般人就是拿着棍棒也打不过。又有高人出来，可以让狼狗先过滤一下，能打过狼狗的再招待。高招一处，滥竽充数的人渐渐少了。狼狗是通人性的，打不过就乖乖让路，打不过他的就被欺负的扑倒在地。被狼狗压在身下，长舌头伸着，哈喇子滴着，即使狼狗不伤人也能把人吓死。有了狼狗，武痴家的大门敞着，也没人敢轻易进去。武痴还算懂规矩，他在门口插了一把刀，上门的人可以拔刀与狗较量。赢了狼狗，就会被主家请到上房，敬为上宾，好酒好肉的招待，也就有了切磋的资格。

武痴没想到，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家的规矩，他家也会有普通人进来，这个人就是当学徒的房东大伯。武痴在铁匠铺子打造了几件兵器，师傅对武痴这个大客户格外上心，特意把打造好的兵器让徒弟给送去。送货的时候，意外就发生了。

徒弟哪懂武林的规矩，见大门敞着，就在门口喊了一声：“有人没？”没人应声，背着兵器就闯了进去。他刚进院子，就窜出一条狼狗，向他扑了过来。徒弟慌了，掉头就跑，还没出院子就被狼狗扑倒了。狼狗的两只前爪搭在他身上，吐着血红的舌头，像是在向主人炫耀。徒弟快吓死了，趴在地上哪里还敢动。上房的门响了，从里面走出一位和徒弟年龄相仿的姐姐（当地人对没出阁女子的称呼），这姐姐是武痴的闺女，也是一身练武的打扮。她看见徒弟背上的兵器还没拔出，就狼狈地趴在地上，极其鄙视：“就这本事，也想进我家的门”。徒弟快哭了，急忙申辩：“我是铁匠铺的学徒，是来送刀的”。姐姐这时才意识到，自家的狗是扑错了人，无端地不好意思起来。姐姐对狗吼了一声：“滚”，狼狗听话的从徒弟身上下来，乖乖地滚了。姐姐打量着徒弟：“胆挺大，不会功夫也敢进院子？”一直在哆嗦的徒弟，从背上取下刀，递给她转身就跑。姐姐喊住他，进屋拿出甩子给他打土，满脸带笑的问：“吃了么？”大伯缓过劲来，气恼地：“没吃”。练武的姐姐要比一般姐姐洒脱得多，她笑着拽大伯进了厨房，端出一碗肉两个杠子馍。徒弟不客气，大口吃了起来。

大伯讲着很多年前的往事，仍一脸陶醉。吃着烟袋，两眼微眯，安静的屋里只能听见吧嗒嘴的声音。大伯是在想那位女子吗？我看大伯没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就追了一句：“后来呢？”大伯答所非问：“那肉真好吃”。大伯显然没听清我的话，当着大娘我又不能明问，只好继续：“后来呢？”小说的情节发展到这里就该进入关键环节，相知相交，接着就该爱情出场了。大伯让我大失所望：“没……没了，不过她家的肉确实好吃”。我彻底无语了。

“小鬼子轰炸西安，甘肃来了很多难民。师傅不知听谁说的，飞机也在家乡扔了炸弹就再也待不住了，死活要回去看看”。大伯略带遗憾地说：“师傅说好要再去一次的，唉……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肉”。

徒弟跟着师傅走是规矩。徒弟匆匆跟师傅走了，原以为师傅还会回来，谁知竟留在了陕西，再没回去。大伯和女子的邂逅也就噶然而止，彻底没了后续情节。有一点，让年轻的我十分不解，俩人的缘分竟不如一碗肉更值得回味。

我给大伯倒茶时偶然发现，大娘正满脸不屑的望着大伯，那个眼神意味深长。

关于大伯的手艺，早听乡党们传过，说他在旧社会是陕甘两省有名的把式，被行业里视为神人。

大队部离我村有两三里，出身不好的我，懒得与大队干部去拉毫无用处的关系，也就很少去大队部，从没去过铁匠铺。有次我去大队代销店买东西，特意去了，很想看看他的神技。

刚进门就听见铁匠正在骂徒弟：“嫖客把你日下的，这是人做下的活嘛？”一脸严肃，我从未见过大伯发火。

见我来了，铁匠严肃的脸有了笑容：“来了，吃烟”，递过他的烟袋。

传得神乎其神的神技没能看到，直到见了小炉匠，才真正知道铁匠是怎样的神。

小炉匠是大队最大的能人，乡党们称：“除了不会生娃，没有他不会的。”小炉匠是真能，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不管那出老戏，没有他不知道的，一双眼睛顶在头上。他最大的毛病是爱嘚瑟，在侃戏的过程中，他能把某个干部和戏里的白脸奸臣混在一起，也能把他不喜欢的听众绕进戏里指桑骂槐。肆无忌惮的嚣张，是因为他有嚣张的本钱，干部也不得不求他。队上新买的脱粒机坏了，他连摸都没摸过，一个晚上不睡，硬是让他捣鼓好了。小炉匠什么时候给人的感觉都是牛牛的，方圆几十里，没他能看上的，偏偏他就服铁匠。

我与小炉匠有点交情，缘于在修后村大坝的工地上。晚上吃完了饭，经常一群人听他喷戏，听得多了也就熟了。小炉匠家在六队，姓窦，叫啥不知道。当我听他说就服铁匠时，便兴趣大增，追问其端详。听了小炉匠的叙述，才知俩人是过过场子的。

起初，小炉匠听乡党把铁匠手艺传得神乎其神，很是不屑，便要试试深浅。能人刁难人很是刁钻，他找来一个两公分大的铁锁，没有锁鼻子。

“叔，给我打个锁鼻子。”小炉匠进门直截了当。

“放那儿。”铁匠瞄了一眼。

小炉匠把锁放在离炉子有两三米的案子上，黑黑的房子，炉火一闪一闪。

铁匠夹起一块碎铁扔进炉子里，一只手拉着风箱说道：“吃烟。”

小炉匠拿起烟袋往烟锅里装着烟丝，脸上露出坏笑。

铁匠夹起烧红的铁块，有节奏的敲着。一会儿红红的细棍就敲了出来，用錾子截掉两头，拿起两个长钳，眯着眼睛一弯，往黑水里一扔：“拿走。”

小炉匠一锅烟还没抽完，半信半疑从水里捞出还有余温的锁鼻子，往锁眼里一插一按，锁上了。乖乖，光溜溜丝毫不差。

小炉匠折服了，摇着头念叨：“神了神了。”

从此，再有人说他是能人，就会跟谁急。“我是啥能人嘛，铁匠那是神人。”

我与铁匠说起此事，他憨厚地笑了笑，叉开了话题。

二十多年后，再回严家堂，见到已80多岁了的铁匠。老伴已去世，他却腰板笔直，早就不打铁了，但每天还要爬一趟象山。

见面竟还认得我，说了一句：“赵军，你娃义气。”不知是骂我还是夸我。

我最后悔的是，没让铁匠给我打个东西留作纪念。我们四个也只有当时在学木匠的小瑞，让铁匠打过两件木匠工具。

【作者简介】西安光中影视公司总经理，其拍摄的电视剧作品《121大案》、《李向阳》、《白鹿原》等电视连续剧。

责任编辑：孙克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