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种秋播是平原上最要紧的农事，耩子则是必不可少的农具。可现在播种机都改良几代了，谁还用耩子呢。可当年，我就曾用耩子耩过地。

农民耩麦豆用的耩子农谚云：寒露早，白露迟，秋分耩麦正当时。耩麦要用耩子，那耩子有三尺高，上面有一个漏斗，是盛种子的。下面的三条腿和漏斗相连接。播种时摆锤随着耩子左右摇动，种子均匀地落入土中。耩子左右有两根辕杆，是用牛马等牲口来驾辕子的。耩地时，一个人牵着牲口在前，后面一个人摇耩子，一天之中，两头见太阳，耩20亩地是很轻松的。三秋时，牲口不够用了，就用人拉耩子。 如果是男人们拉耩子，则是一个人驾辕子，一边一个拉偏绳的，共三个就可拉动了。若劳力多，五个人就比较轻松了。但无论多少人在前边拉，后边摇耩子的就一个，这摇耩子的也叫帮耩子。帮耩子看似简单，可那是个技术活，播种的深浅，均匀，行距，全在于耩把式的本事了。

那一年秋天，老队长让我和七个妇女一起耩地，一个腚大腰圆的妇女队长抢上一步，攥住两边的耩杆，把耩杆上襻带往脖后一放，这叫驾辕子。六个妇女分在两边，拴好拉绳，这叫拉偏梢。看这阵式，我这个大男人就是摇耩子的喽。

深秋的田野上，庄稼都己收割完了，一片清寂。阡陌上的树叶都呈收获色，在清爽的秋风中嚓嚓着小曲儿。碧空如洗，点缀着朵朵白云，天上地下，氤氲着一种静美。我的心情也随之清爽了。在那贫困的年代里，这心情是难得的。

可这帮耩子的活，决不是瞅着葫芦画个瓢的事。耩麦时要下种多些，苗稀了无法补救，从古以来没栽麦的。而耩豆则种子要少些，豆苗稠了，豆叶就把豆花捂掉了，无花，怎结果。所以，自古农谚有“稀麦稠豆哄死人”之说。当时我哪懂得这些呀。

我提起耩子放在地头，先往耧里倒进三十斤麦种，双臂用力，扎耩腿按进土里。轻呼一声：“走啦！”这七个女人扯紧绳子，向前一阵小跑。我双臂摇动，耩子滑向地那头。那刚犁起又被耙过的土地，土质松软，踩下去陷一个坑。几个女人们只顾看脚了。而我两眼盯住耧子的摆锤，惟恐不下种了，哪里顾上前面。一溜大斜歪地奔向地头，一趟斜，趟趟斜。几个来回后，麦垅就斜到地边子了，像一个斜三角。仅仅是耩斜了，还不打紧，关键是重垅了。几个女子一看，坏了，要重耩，可这块地的地身子长，几个来回麦种已下了几十斤。吓得眼也直了，脸也白了，小嘴也嘟囔了。

老队长一把把我提溜过来，指着那歪歪斜斜的麦垅说道：“你个熊羔子在哪喝的假酒，路都不会走了。你看这麦垅斜的，弯的，宽的宽，窄的窄，像个狗腿一样，来春耘麦咋下得锄！”他又扒拉扒拉地垅，我近前一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垅里麦种大都稀稀拉拉的，有的半截地里没麦种，但在两个地头上，却又是一堆一堆的，哪一堆都有斤把种子。

老队长发火了，祖奶喧天地骂了起来：“耩这么稀，午季收个球！一群败家的娘们！”又用手指着妇女队长，他没吃过猪肉，你们也没见猪跑？其实，都是我这帮耩子的错，与拉耩子的无涉，但老队长连她们一起骂了。他也是心疼粮食啊，尤其是种子，这世界还有比农民更爱惜粮食的吗？咱耽误了工，浪费了种子，自知理屈，耷拉着脑袋，蹲在那里，不敢吭一声，像一个待审的囚犯。在那个大抓阶级斗争的时代，把那顶破坏农业生产的小帽戴在头上，说你亏也不亏，刚刚好。

就在这时，那大腚妇女发话了： “他大爷，您就别再骂了，快教教孩子咋摇耧，你不说道说道，他还是不懂”。这老头一想，也是。就把烟袋往腰间一插，连比划带咋呼，唾沫星子飞溅半天，那张嘴活似一个喷雾器，大概意思是：要把麦耩得既匀且稠，那双臂要摇起来，腰杆要转起来，屁股要抖起来，两腿要叉开来。这全身才能和谐调配，还要眼晴前看，盯住一物，双臂使匀力道，且是常劲，这麦垅的行距才能平直而不弯曲，麦种播得才均匀。

那老头见我听得认真，更来了精神：“知道 三摇三不摇吗？”我摇摇头。老头说：“耩腿没进土就要摇三下，这样，地头的种子就不会稀了。等你耩腿入地才摇动，就晚了，地头就空了。你估摸着差三步就到地那头了，就不要摇了。你再摇，那耩子己慢了，下的种子就快，地头的种子会成堆。”我似有所悟，不住地点着头。弄懂了，那别再歇了，接着干吧，将功补过。

那老头接过耩子，耩了一个来回作示范，当我用心观赏时，登时瞠目结舌：这个微驼的老人，双臂抖动着耩子如怀中抱月，扭动腰身，行云流水般的疾速而前。又如一个矫健的舞者，由慢三而至快四，满是皱纹的脸上由平和而至激动。在新耕耘过的土地上，行进得不疾不徐；三条耩腿插入土里，不深不浅；犁出的土花分向两边，不厚不薄。恰如三艘军舰驶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冲出了三道水沟和水花。在蓝天白云下，秋风秋阳中，七个女人低哼着的短促而又整齐的号子，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是那么的悠扬，那么的动人！劳动是美丽的！

我又接过耩子。虽依然耩不好，但我努力了！

多少年过去了，每当我面临新的工作或新问题，我便想着那一次耩地。立马警醒：把身子弯下去，一丝不苟地干活。

为此，我庆幸！

耿汉东先生 

【作者简介】耿汉东，安徽省淮北市人，大学本科。先后供职于中共淮北市委宣部和淮北日报社。喜欢读书，敬畏文字，己创作出版15部作品，主编6部诗集。现为安徽省诗词协会副会长、淮北市诗词楹联家协会主席。 

 

 责任编辑：王海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