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的人们早已不用石磨磨面了,许多人已不知何为磨屋和石磨是何物件了。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以前,人们吃面都要用石磨。
在淮北平原的乡村,稍大一点的村庄里有十几盘石磨是很平常的。略微殷实的农家都要配制一盘磨,就恰似现代家庭中有一辆桑塔纳车一样平常。这石磨大都是人推的,俗称推磨,也有让小毛驴拉的。村子里人多磨少,这石磨从有时一直能响到深夜,嗡嗡… 嗡嗡… 这单调的声音从磨屋传出来,响在这寂静乡村的上空,与炊烟混在一起不肯离去。
平原上的女人们大都与石磨有解不开的缘。
我家在黄桥,在黄桥是大户,家中有一盘磨。
奶奶在嫁到家的当天,18岁的爷爷揭开红盖头,一看到奶奶不是当初相亲时的那个女人,一脚踢翻了红烛台,扬长而去。曾祖母也认为儿媳妇配不上儿子,对奶奶自然是百般挑剔。第二天就撵走了家中掌锅的佣人,让奶奶领手一家人的吃穿活计,试图累走气走奶奶。想不到奶奶身体矫健手脚麻利,踮着一双小脚,穿梭在厨房厅堂之间,把一切打理得齐齐整整,竟让那做婆婆的找不出半点不是来。那老祖宗还是有点子的,让奶奶去磨屋推面去,看你累也不累?
从此,奶奶与磨屋打上了交道。这磨房里有一头老驴,被蒙上双眼,在磨道里走了一圈又一圈。这石磨的嗡嗡声便响彻在深深的庭院里。奶奶不断地往石磨上倒粮食,也不断地从磨盘上收下一箩筐又一箩筐的面粉,在磨房边的一个大簸箕内箩着面,再把箩子里的麸子倒上磨盘。一遍又一遍地箩,再一趟又一趟地倒,往返单一,周而复始。一天下来,那飞扬的面尘把奶奶变成一个白头翁。但奶奶并未感到寂寞和劳累,祖母虽不漂亮,但她年轻,周身充满活力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在磨房时,犹如一只轻盈的蝴蝶,穿行于磨道之间。
那时候祖父在外上学,后又从军。虽然已有外室,但家中的爹娘总是要看望的。偶尔回家时,毕竟是少年夫妻,该说的话要说,该做的事也要做。虽然奶奶能感到祖父的冷漠,但一个活生生的男人就在眼前,能看得见摸得着,奶奶也就滿足了。再说了,娘家的日子虽然过得也很殷实,但却无法与夫家相比。这高屋大厅多么气派,这牛棚马厩中的快马肥牛,这来来往往的达官富商,还有健壮俊美的丈夫,年轻的祖母震慑了,服气了,满足了。
唉,女人的一生不都是图的这些吗!
奶奶在32岁上,祖父被烈山煤窑的土匪打死了。
当时,我们家族日子正红火,曾祖父任职过大连道台,家资自然丰厚。若干年后,祖父从黄埔军校毕业,是国军的团长。仅家中那一辆四匹骏马拉的高头马车,在八百里平原上也是一时无两。有民谣唱道:宁走横山口,不打黄桥走一走。宁走十里弯,不从黄桥站一站。这次土匪攻打黄桥,就是听说祖父死了,趁机掠夺我家的财产的。在土匪密集的枪声中,护院家丁顿时作鸟兽散。曾祖父兄弟三人拼死阻挡,他们行伍出身,又正值壮年,三挺花机关交替射击,掩护一家妇孺逃向村外。
欢呼雀跃的土匪,把我们家的财产拉了三天三夜,只剩下空荡荡的几进院落。惟恐土匪们斩尽杀绝,一家老幼妇孺躲进几十里外的一个佃农家,不敢声张,不敢露头。直到祖父的金兰兄弟闻讯后,带兵杀进烈山煤窑,彻底剿灭这股行凶的土匪,家人才回到家中。家中断壁残垣,己非旧时模样。仆佣家丁走了,牲畜车马没了,但日子还要过下去。奶奶只有一个人抱着磨棍,在磨房里推磨了。奶奶心中十分惊惶,丈夫死了,两儿尚幼,自己多年积蓄也被一掠而尽。她逢人便说:“看看,啥都没有了!啥都没有了!”边说边摊开两只手。那情景,使人想到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
一个寒冷的冬天过去了。
又一个青黄不接的春天来到了。好在还有几千亩地,那是土匪们抢不走的。家有土地,外面就能告贷。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那一年的小麦长势很好,是一个丰收年。家中囤滿小麦,磨房的嗡嗡声,又彻夜地响起来,只是那声音沉重了些。
后来,曾祖父在他47岁那年上,娶了个18岁小夫人。那小夫人的肚子倒也争气,一拉溜生了五个儿子。老头子的心思全在那里了,把家中一嘟噜事都扔给了奶奶。有五个牛犊子般的小叔子,让奶奶感到了生存的危机。她知道公公除要养活一群儿子外,还要养活他岳父一家子。她往磨房跑得更勤了,她要用这磨房来讨好晚老婆婆。于是,这磨房便黑天白夜地转动着,那嗡嗡声愈发嘹亮起来。奶奶把磨好的头拨面、二拨面都交给公婆一家。自己小家的人吃三拨面,那三拨面基本是麸子了,又黑又糙。奶奶还让长工把时令蔬菜新鲜瓜果,肩挑背扛送往婆婆家。她要以孝行来堵住婆婆的嘴,来保家中儿孙的安稳。家中人口增多了,磨屋里就更加热闹了,岁月就在奶奶的磨声中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若干年后,母亲嫁了过来。这婚姻真让祖母长了脸。母亲出嫁前是宿州启秀女中的学生,外祖父在宿州亦官亦商,有周半城之谓。40年代的中国农村还是穷困的,而当时母亲的嫁妆和送亲的队伍,逶逶迤迤,前后有五里路长。那人儿,那气势,那场面,几十年也难见到,让乡邻们大开眼界。顿时,祖母的脸上光鲜起来。祖母在磨房里吆喝驴子的声音,也显得轻快了。
其实,那时家境己逐渐好了起来,完全没必要让奶奶一个人在磨屋忙碌。几十年后,母亲曾给我说出其中原因,真让人哭笑不得:刚开始,曾祖母替儿嫌媳,把祖母撵在磨房是惩治甚至是虐待她,是撵人的法子。谁知奶奶生性刚烈,在耿家硬是撑下来了。当祖父去世后,曾祖母还把奶奶扔进磨房,那己是对寡媳无言地保护了。旧时农村,性事极乱,尤其黄桥,是个杂姓间居的村子。她怕奶奶年轻守寡,稍有不慎,招来闲话,使家族蒙羞,儿孙脸面也挂不住。
祖母是疼爱母亲的。但她总以为是婆婆,说话做事喜欢端着拿着,一張黑脸老是冷冰冰的。而母亲又不熟家务,每每在婆婆的冷眼下落荒而逃。不熟悉农家人的活计,这注定了母亲一辈子逃不出奶奶的手掌心。说起来也怪,一代又一代的耿家媳妇,都是婆婆的手下败将,但婆媳关系却又很好,真是阿米齐定律,直到我的下一辈,依然如是。
话说有一天,母亲总听得后院隐隐传来嗡嗡声,不绝于耳。出于好奇,她循声而寻,来到磨屋。眼前的情景让她大吃一惊:奶奶的身上,头发上铺上一层层面尘,如同一个雪人。尤其是脸上的一层面尘,让汗水冲成一道道沟,愈显得黑白分明。双手正吃力地挪动一个装满面粉的大笆斗,而簸箕旁己摆开了五个装上面粉的笆斗,可见己劳作己久了。母亲连忙叫着:“大娘,我来干,我来干,你歇歇!你歇歇!”我们家族的称谓与别家稍有不同,长门中的孩子是不叫娘的,称大娘,而称婶子为娘。父亲称呼奶奶是这样,我称呼母亲也是这样!
奶奶闻声一颤,着实吓了一跳,因这小磨屋是很少来人的。回头一看,是自己的儿媳妇。那张黑白分明的脸上顿时又黑了一层,随即泼口大骂起来:“你这骚什么妮子,不趴在屋里看你的破书,来这里找什么浪!哪天我把你的烂书全撕了,拽你到锅屋烧火做饭去!滚!你个浪蹄子,赶快滚!”
母亲在娘家时,也是个娇生惯养的长女,何曾被人骂过一次。本是真心真意地去帮忙,却被婆婆这莫名其妙地一顿痛骂,又是这么难听的骂人话。母亲顿时就懞了,双手掩耳仓皇而逃。在屋里越想越委屈,不禁抽抽搭搭地哭了。恰巧本家的婶子来串门,因其丈夫叫皮掌,就称其为掌婶子,我这一辈自然称呼掌奶了。这掌奶却是个厉害的娘们,生性泼辣,敢说敢做,爱打抱不平,人称鬼不缠。她弄清情由后,直奔磨屋,见了奶奶,开口就骂:“你个老骚逼,你个老不要脸的,你为啥把孩子骂得哭哭啼啼的?摊个这么好的儿媳妇,换个人家疼还疼过来呢,怎下得意骂她!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老逼女人,死去吧!”
奶奶在庄上也是个狠角色,差不多的女人,与奶奶一交口,也就是枣核子截板,三两锯(句)就败下阵来。可不知为啥,就是弄不过这个远门的弟媳妇,往往是挨了骂,还得赔上一瓢面。这不,挨了骂的奶奶低着头,嘟嘟囔囔地说:“我这辈子苦就苦了,累就累了,我都认了,但我就不能让我这花一样的孩子在磨屋里受洋罪!”那掌奶一听这话,两只手把大腿拍得啪啪响:“我的老嫂子哎,这话你可说对喽,可说到我心窝里喽!”她一高兴,只顾得嫂子长嫂子短,七个狸猫八个眼地笑,也不老逼老骚地骂人了。
长河流月,岁月无声。
淮海战役的隆隆炮声响过来了,家乡成了解放区。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农民们分田分地好喜欢!家中土地房屋都被分光了,大家族解体了,奶奶却很高兴,她再也不愿过那亦步亦趋低眉顺眼的大家日子,带着母亲和我的两个哥姐过上了自己的生活,她很开心。
那时节,叔叔在外吃粮当兵,是一名英俊的解放军军官,奶奶又成军属了。父亲在当地的人民政府任公职,而母亲则拿出自己的陪嫁,在村里创立了一所学校,成为全县第一位女校长。儿女都成才,奶奶又光彩了,黑黑的面庞上笑容不断。但日子再开心,吃面还是靠推磨的。可在家能帮上手的只有母亲,母亲在学校里忙得焦头烂额,奶奶更不准她进磨屋了。又没有毛驴拉磨,仅奶奶一个人推磨,真够累的。好在哥姐逐渐长大,奶奶推磨时能上去帮帮手,但每次都被奶奶骂回来,她绝不让孙辈们进磨屋。
哦,我的奶奶磨了一辈子面,没让后辈进一次磨屋。
又是多少年过去了。
终于有一天,有政策发下来,说要归还土改时没收地主的房屋。老屋自然回到我们家。但那磨屋早己塌落了,两扇石磨也仅剩一片了,丢在院子里半掩土中,一任风雨的剥蚀。若一场雨水过后,那片磨很干净,很熟悉,也很温馨。年迈的奶奶蹒跚着脚步来到磨前,慢慢地坐下来,双手交替摩挲着磨面,一坐就是半天,不着一语。
老人心里究竟想的啥,我不知道。只是我一想到在八百里平原上,一个女人的一生,竟与石磨有如此的缘渊,心中便发出一阵阵地痛。
耿汉东先生
【作者简介】耿汉东,安徽省淮北市人,大学本科。先后供职于中共淮北市委宣部和淮北日报社。喜欢读书,敬畏文字,己创作出版15部作品,主编6部诗集。现为安徽省诗词协会副会长、淮北市诗词楹联家协会主席。
责任编辑:王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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