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最驯顺的家畜。肉鲜可食用,皮毛可制衣。人称“猪羊一棵草”,食之心安理得。李白《将进酒》中所述更豪放:“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由于羊与人类生活太贴近,往往等不到寿终,而被宰杀、食用。
一
小时候,我有过数次放羊的经历。切莫以为放羊简单,实则还是一门“技术活”哩。平素,看大人放羊无外乎是将羊吆喝出圈,撒于山坡任由吃草就行了。等到自己亲自去放牧,才发觉远不是所想象的那样。我第一次单独放羊,没有经验,更不得要领,一天下来搞得灰头土脸:要么跟着羊群满山遍野满头大汗地乱跑,要么跟在羊群后面不断地驱赶、穷追,羊被我轰得团团转,却吃不上多少草。最头痛的是,趁我不注意,羊群一哄而上钻入庄稼地,争分夺秒似地扯食庄稼,刚把东边地头的吆喝出来,西边地头又躜进去几只。好不容易手忙脚乱地驱赶羊群远离庄稼地来到山坡,才能松一口气。这时,我可以在山坡上悠哉悠哉地转,欣赏万千变幻的云朵,放眼望远处的千山万壑,尽情地享受山风的清凉,偶尔抓一两只蟋蟀玩。可是,很快地,这一切便失去了诱惑力。山上,除了羊群,就只有裹着山风的我。只好一个人兀自寂寞无聊着,再看那太阳好像被钉在了半空中,怎么也等不到它落山……
我们把放羊有相当经验的羊倌称为羊把式。那时,在我们这群小孩子眼里的羊把式几乎是一个模子:皮肤黝黑,说话高声大嗓,冬天一件破皮袄,夏天一顶旧雨毡;孤独寂寞状,早出晚归。有的羊把式身边还相跟着一只牧羊的大黑狗,护羊群极为尽责,见生人凶巴巴的,不时吠叫两声,吓得孩子们不敢近前去。有了几次独自放羊的经历后,我才知道和羊把式搭伴出山放羊多么省心又愉快。时间过得快不说,还能听上诸如“古今古,古今湾里拴老虎,老虎大,会说话,话又长……”的各类古经,或听羊倌放开嗓子吼秦腔。有的老羊倌还自编曲调“漫花儿”,或是唱这样的家乡小调:
天上圆圆什么圆?
地上圆圆什么圆?
什么圆圆场心里转?
什么圆圆在呀两边。
天上圆圆月亮圆,
地上圆圆西瓜圆。
碌碡圆圆场心里转,
车轱辘圆圆在呀两边。
天上飞的是什么乎?
家家屋里是什么乎?
地上跑的是什么乎?
家家圈里是什么乎?
天上飞的是扑鸽胡,
家家屋里是茶壶,
地上跑的是野狐,
家家圈里是老骚胡。
每逢我听到“老骚胡”时,总忍不住开怀大笑。羊把式看我乐得大笑,更会得意忘形地唱,逗我开心。要知道,我们当地人所说的“老骚胡”是对山羊群中辈分既老又不安分的公羊的贬称。有时,人们也戏谑地骂那些“骚情”的男人为“老骚胡”。
我们熟知的羊,大多是本地繁衍的“土”羊,有山羊和绵羊之分。
习惯上,我们统称山羊为“羖(gu)羭(yu)”,把“羖羭”里的公山羊叫“骚胡”。山羊无论公母都有角,它们从小喜于角斗,不过,耽于游戏玩耍的成分多于实战罢了。最令人瞩目的是,山羊不分公母天生都长有胡须。山羊因了胡须,似乎“年纪大,经见广”,比绵羊明显机智灵活,善于攀登,经常为觅食可游走于悬崖陡壁。也因着一绺笔直下垂的胡须,使山羊无论老小看上去都是一脸深沉,颇有资历的样子,不像绵羊那样面目平实。小时候,时常大人以山羊打比方,讥笑那些动不动以长者自居之人:“不要以为山羊胡子长,就是当然的尊者。”
相比山羊来说,绵羊体躯丰满,体毛绵密。它们性情胆怯、温顺,行动缓慢,唇薄而灵活。既能采食短草,亦能采食粗硬的秸秆、树枝等,消化能力强,一般喜干燥而怕湿热。遇到雨雪天,它们会挤作一团,“抱团取暖”。绵羊嗅觉发达,在食草之前,总是喜欢用鼻子嗅一嗅,对有异味、被污染或被践踏过的饲草以及混有泥土的草、料,均不喜食。
羊的年龄是通过口腔来判断的,绵羊和牛一样,牙齿只长在下颚。对牙(两颗牙)代表此羊是童年期;四牙和六牙代表此羊为青壮年期,一般地,这个年龄阶段的羊是最膘肥体壮的;八牙或满牙(十颗牙)代表此羊已到中老年期;齿牙,表示此羊因吃草而牙齿磨损严重,代表此羊已到晚年期了。
有经验的羊把式在夏天天气晴好的日子里讲究早放西山晚放东山,避免羊群被太阳暴晒。大暑期炎热,绵羊喜欢“扎窝子”,要注意防热降暑。羊易上火,如发生暴发性火眼,要喝蒲公英水,并用蒲公英水洗眼,一天3~4次。绵羊忌食茂盛的青草或带露水的青草,容易被“噎住”或“胀肚”。立秋气候转凉爽,羊易上膘,要抓紧让羊吃足青草,积累营养,保膘以越冬或屠宰。立冬后,草已枯,羊吃不好便开始消瘦,要注意“树叶黄,不放羊”。小雪节气一过,羊要圈养,少量适当运动,防止羊消耗体力。
羊皮是做皮制品的佳品。老家人把快够月份或够了月份的羊羔死胎的皮称为“水皮”;水皮若泡制好了,用来做上衣的里衬,成色不亚于“二毛子”。生长一个月的绵羊羊羔,毛够三指,称为“够毛”,皮张可以加工出售,羊羔肉是款待贵客的上品。30天至45天,够毛四指,宰杀剥的羊羔皮俗称“二毛子”,羊毛自然纽纽成穗,穿着舒服绵软,保暖美观。那时候,如果谁家的掌柜能有一件外表用黑色或蓝色棉布做外套,内里用二毛皮缝制的大衣,别提有多神气了。
山羊每年只剪一次毛,时间为春天之后。剪毛前,山羊还要被抠一次羊绒,用的是铁刷,抠得山羊疼痛,“咩咩”直叫唤。以前,生产队饲养的羊大多是绵羊,因为绵羊毛厚,适合剪毛变卖,春秋季各剪一次,称春毛、秋毛。那时,生产队常组织一些年纪较大的妇女集中剪羊毛。先用绳子将羊的四肢捆绑起来,放倒在地,用膝盖顶住,使它动弹不得,再剪。有的是单独一人剪,有的是两人合作剪。妇女们在说笑中麻利地剪剥去了羊们的“外套”。刚剪过毛的羊别提有多难看,浑身像“癞头和尚”。羊似乎也懂得人们嫌弃的眼神,等剪过毛,放开四蹄,立马会跑到羊圈的角落,怕冷怕羞似的互挤为一团。
绵羊和山羊都有跟随头羊集合成群的习性。无论放牧还是舍饲,它们都喜欢群体一起活动,为组群放牧提供了极大便利。通过路况狭窄危险处时,只要有头羊带领,其余羊只就会尾随争相跟进,一般不会出问题。有时,突然受到惊吓,羊会“炸群”,乱跑四散。
冬季严寒,羊倌要等太阳登上山顶才赶羊出圈,为的是避免老弱羊只受冻。同时,老羊倌还准备一些秸秆撒在羊圈地上供羊群起卧,防寒保暖。俗话说“七月不产羔,二月不配羊”,要避免伏天产羔。八月是母羊产羔的最佳时期,草肥母壮,成活率高。一旦进入冬天,母羊在山里产下羊羔,怕小羊羔冻着,羊倌会用自己的皮袄包起来抱在怀里带回来。小羊羔刚生下来,摇摇摆摆地站不稳,总跌跤,幼稚可爱。若母羊缺奶,羊倌还得给羊羔喂上面糊糊呢。
羊角是区别公羊和母羊的明显标志。公山羊角长,母山羊角短。公山羊的羊角酷似古装戏里那些武将头上绑的两根燕翎子,方向向后、向下,美观且威风;母山羊的羊角较小。公绵羊多有螺旋状大角,似有威慑状,母绵羊无角或角细小。但由于懦弱,公羊虽生有大角,却不能自卫,羊倌必须随时提防狼等兽类的侵害。绵羊大都长着绵软下垂的耳朵,山羊耳朵较薄,涨风耳居多,有的羊耳朵极小,人称“鸡耳子”。甲骨文中的“羊”极为象形,描绘的就是羊的弯角。
前面说过,山羊群中的公羊叫“骚胡”,而绵羊群里的公羊叫羝羊,羴过的公山羊叫“羴羯子”,羴过的公绵羊叫羯羊。入冬以后,羴羊的羊肉鲜美可口,为滋补美味。公羊往往突然间相互决斗,争夺与同一只母羊的交配权。决斗形式是头碰头、角抵角。每次决斗时,两只公羊好似有同一号令似的,先是选择较为宽阔的地带,同时迅速后退一段距离,蓄了劲,猛然惯性前冲向对方,一种是两头两角直撞,轰然作响,一种是二者身子立起,空中两角相撞。一个回合结束,接着再来,再后退,蓄力,相向撞击。有时冲撞力过大,被撞蒙头脑的羊,会在原地打转,辨不来方向。公羊打架光明正大,明冲明撞,凭靠实力,直取敌方正面,绝不攻对方的侧面,更不会使暗算阴招。实力不敌的一方,甘拜下风,心甘情愿让出交配权。打斗之后,双方往往头破血流。有的破了头颅,有的断了羊角,有的被打得滚下山崖。严重的,会被对方直接抵死。公羊打架时,羊倌轻易不能近前阻挡,若不小心被两只正打得“眼红”的公羊抵在中间,会有性命危险。最有效制止战争的办法是,将发情的母羊赶过去,公羊暂时会将打斗搁置下来。若两群羊在山上相遇,各自的头羊则当仁不让地向对方发起挑战,性情好斗的羊倌也会煽风点火,为自己一方的“战将”助威,随着两羊的后退、前冲,羊倌会喊“骚唠——唠,打——角”,羊在助威声中一次次地冲向敌方。获胜一方的羊倌,扬眉吐气,好胜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落败的一方在垂头丧气中悻悻然离去。
你看那羊把式,吆喝着头羊,拴绾在剁铲另一头的鞭稍子摔得“叭叭”作响,羊群按羊把式设计的路线边吃草边行进。偶尔,也有调皮的头羊动了叼吃粮食青苗的心思,羊把式一看它们奔跑的情形,马上便预知这家伙要干坏事,第一时间先训诫似的呵斥,头羊若听命了,回归原位带领羊群老老实实地吃草,则既往不咎;若头羊执拗不听,羊把式迅速用“剁铲”铲土块直投而去,头羊十有八九被击中,一俟受了惩罚,马上乖乖地走回原道,不敢再任性妄为。头羊能听懂羊把式的口令,更惧怕于羊把式的远距离的瞄射。久而久之,羊把式熟悉了这群羊尤其是头羊的习性,头羊也听惯了羊把式的指令,羊群不必争先恐后乱跑,羊倌也无须气喘吁吁地追赶它们。
看那大山里,羊倌像成竹在胸的司令官,羊群就像一群训练有素的兵士,闻着草香,走向四季。
作者:任重,祖籍甘肃秦安,出生地甘肃会宁,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现居兰州,在某高校供职。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甘肃日报》特约撰稿人,高级工程师,高级职业指导师,副研究员。主要作品有:专著《商论》《人论》,哲思录《寻梦莲花·心知录》,散文集《灵魂的花朵》,诗集《乡关》《向着一个立意》等。
责任编辑:许志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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