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二大娘过世了,我赶回村里出老殡。
皖北农村的“老事”是指为去世老人而举办的丧事。在农村80岁以上的老人去世,儿女们是要披麻戴孝手持哀儿棍跪在灵棚内痛哭一场的,而孙辈以下的己都在孝帽子上缀有红缨子以示半喜半忧了。老人一过世,便赶快在家门前飘起一条白幡。这远亲近邻本族子侄都一起奔到院子里哀哀地哭着,这悲哀之音声播田野,连风儿,鸟儿,虫儿都难过得不再吭声了。
孝子们要赶快去跪请主事的大总,这“大总”真有派。他立马围着庄子一阵吆喝,先把那上集买菜的,外出拉用具的,在家破孝的,灶台帮杂的,门口记账的一干人员都喊了过来。他站在院子里气都不带喘的,就把谁主司仪,谁去报丧,谁去请大厨,谁去请吹响,谁去修锅灶一一分派完毕。然后把手一摆,众人散开各自忙碌起来。这小院子顿时热闹了:平整院子的,设灵堂的,支锅的,搭篷的,摆桌子的一片地忙。都是自家的爷们,再说了谁家早晚都得有这一回,那活干得真叫麻利。
且说我急匆匆来到二大娘家,因是本门自是重孝:那孝帽子、孝袍子、大孝带子、孝鞋自是一应俱全,刚进门就破孝,全身披挂整齐后被带至灵棚前肃立。我脚下是一张芦苇席,两边各跪一名孝子,这孝子自然是老人的亲侄子。席子前面摆着一张八仙桌,都是供品之类,两个执事各立一边。而老人遗像悬挂桌子边的墙上。
接下来是那一揖三拜二十四个头。
话说之间,那司仪用足气力一声唱喝:孝子揖拜!我连忙上前一步站在芦席中间双手合十举过头顶,然后徐徐弯下腰来,低头几至膝盖而一揖到底。一想到慈眉善目的二大娘就此离开尘世人天两隔,心中一痛不觉眼中掉下泪来。
正在伤情中,凭空又一声断喝:孝子一拜!我连忙双臂打开双膝跪倒,缓缓的给二大娘磕了四个响头。这期间喇叭、小号、笙、镲子一起响起来,那台大戏的锣鼓愈发激烈。我慢慢站起身子向前迈出两步后,右腿再迈出半步停下,左腿则单膝跪在小凳子上,先面对着二大娘的遗像。再对右首站立的执事双手抱揖示谢,那执事端给我一杯酒,我面对遗像双手举过头顶后,交给左首的执事,执事双手敬送到遗像下,如是者三。后面就是香、烛、纸钱类一一递过,我又走一遍那敬三杯酒般的过程。我后退两步半后再恭恭敬敬地磕四个头。这八个头磕过我有点小晕。
我向右迈了一步在右首站定。“孝子再拜!”随着司仪的一声唱喝,那喇叭号子再度在身后响起,我连忙跪倒,又重复一遍那磕八个头的程序。我己磕得七荤八素了,但心中暗想:二大娘啊二大娘,你疼我一辈子,侄不怕晕,咱接着磕。我这厢一念未了,那厢又传来一声唱喝:“孝子三拜”。我赶快向左移动两步在左首站定,再按原章法磕了八个头,这八个头磕过后那满世界都是金子了,而二大娘就在金子中间。
这二十四头磕下来约一个小时,我双腿微颤,刚想喘口气定定神。那司仪又一声断喝:“孝子烧纸!”那吹响的马上排成一溜抵在我身后吹打起来,这是催我快走。我被两个兄弟架着从右侧来到棺屋跪下来点烧纸钱,六十多岁的大哥看见我就磕头示谢。老嫂子抱着就哭:“龙弟弟,你见不着你大娘了!”她一语未了,三十年来大娘对我的好一下涌上心头,我忍不住抚棺大哭!
因种种原因我结婚很早,那家里的地里的活计都不会做,连鸡圈都是二大娘砌的,添了小孩后,就更狼狈了。这农村穷困的日子又易引发夫妻吵架。一吵架二大娘就来我家,她对我是一边打一边骂:“你个孬种羔子,十里八村也没你这俊的媳妇,你绊趴倒拾个狗头金你还作怪。”我被打得乱蹦乱跳,她还追着打。直到女人说话了:“二大娘,你别打他了,他就这脾气!”二大娘把竹竿一扔,抱着女人就哭:“我的乖儿啦,大娘就等你这句话!”想到这里我越哭越伤心,连嗓音都变直了,大哥大嫂这下真慌了。大总急忙闯进来:不能让玉龙(我的乳名)这样哭,赶快架走!
按淮北风俗,当感到老人行将咽气前,要赶快给她穿上先前买好的寿衣。这里里外外几层寿衣无论多少钱,都是女儿买的。赶上女儿多的,花钱再少也要匀摊,若就一个女儿的,花钱再多也无人与你分担。听说这规矩不仅在皖北,其它地方也是这样的。有时我想,如果老人家没有女儿,当儿子掏这钱时会不会说:娘啊,咱有个姐该多好!
女儿还有一个花钱的大项,那就是响钱。所谓响,就是在出老殡时吹喇叭号子的戏班子。讲究的人家有时要请几个戏班子同时吹唱,唱对台戏使这老殡热闹起来。如哪家戏班子被别家唱败了,以后在江湖上那就没法混了。那是各显其技倾力演奏为名誉而战,吹喇叭吹出了血,唱戏的唱哑了嗓,那场景是经常出现的,颇有点打擂台的感觉。而响钱的多少是由停棺天数而定的,但无论是多少钱,都由女儿付给,那儿子们钱再多,这响钱是一毛钱也决不会往外拿的。严正声明一下:决非做儿子的吝啬,实乃规矩为先人所立,孝子们无论如何是不可坏了这规矩的。
女儿支出的第三大项应是纸人纸马的费用。小康之家或有孝心的女儿们,把人间所需的物件都用花纸扎成。童男童女、挽帐三牲一应齐全。这笔费用应在2000元左右,这2000元在棺下地时就一把火烧了。我对那漫天飞舞的黑蝴蝶却无法与那鲜艳的老头票联系起来。远没有上账时交付的2000元奠仪清晰呢!
粗略一算,在这场老殡上,作女儿的没有8000元那是过不关的。所以作女儿的在哭丧时尤为伤心:“娘,你就活过来吧,是我死不起!”一是生死离别的母女之情难抛忍,二是回家后那女婿的驴脸长长真难看。尤是是独生女儿那要独付的。若无兄弟作伴,那还要负担整个丧礼的费用,弄不好这老殡真要了女儿的命。从这点看计划生育的政策是恶毒了点,这次国家机构改革中撤了计生委,正恰如西湖上倒了雷峰塔,那也是值得欢庆的。
作女儿的拿了钱就坐在棺屋里守灵去了。这女婿在灵棚前那一阵折腾真够要命的。
他正在给前来吊唁的朋友们上烟敬茶,知事突然一声唱喝:给高客成服!此时的女婿是高客了,那成服就是穿孝衣。他连忙在灵棚旁坐定,先是那知事端着孝衣走来,女婿连忙掏出四盒香烟敬上。那家伙左瞅瞅右看看:哎,不对!你刚才抽的中华烟,怎给我黄山?那一张黑脸立马又黑了一层。
当喇叭号子抵在身后猛烈地响了起来时,女婿连忙掏出二十元递上去。那吹喇叭的家伙跳着吹起来了,那口水直往脸上喷,意思很明显,你再拿点,那喇叭会更响点。那时候,作女婿的只得又递上一张橘黄票子。
接着是长子孙给女婿穿孝衣。可那小子看也不看那知事端着的孝服,只是看着姑父眯眯地笑,原来这狗日的是等女婿拿钱的。女婿连忙掏出600元递过去,女婿是高客,那成服的礼钱自然是最高的,这小子连忙塞在口袋后,给姑父披挂得异常齐整。听说若钱拿少了,那孝服给你穿得丢三落四的,就成丑孝了。
出殡时,一应白幡及一群孝子的白,如雪压田甚为壮观。
在田野的小路上,几个吹响的班子一齐吹起来,尤其是吹喇叭的都蹦着跳着吹,唯恐被人家吹败了,声震云霄响遏流云。后面是一队花花绿绿的纸人纸马煞是耀眼,接着是长孙手捧遗像在前面哭哭啼啼引领着由十六人抬着棺材缓缓而行,最后面才是一大群身着重孝的孝子贤孙们。这一片铺天盖地的白,远远望去像一大片移动的雪堆或低垂的云彩。仿佛整个世界都是静默的,只有那悲哀的哭声响彻在北方的田野上。这老人也算风光了!唉!农家人一生养儿育女就图的这一天。
同在皖北,这些风俗也都各地不一,正所谓十里不同俗。但都表达了对亲人最后的的尊崇和怀念。
耿汉东先生
【作者简介】耿汉东,安徽省淮北市人,大学本科。先后供职于中共淮北市委宣部和淮北日报社。现为安徽省诗词学会副会长、淮北市诗词楹联家协会主席。
责任编辑:王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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