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剃头铺一般分作两类。一是剃头挑子,在乡村的小路上常能看一个汉子挑着一个担子在行走,这担子前面是一个细铁条框架,上面放一个燃烧的火炉,炉上放一个小锅,锅上冒着热气。后面是一个木头箱子,箱子里是剃头用具及杂物。俗话说剃头挑子一头热,就说的这事。若遇上生意,这师傅放下挑子就可给人剃头。大多都是蹲在村门口或集头吆喝着生意,这类人较多。
另一类是包村的。给三五个村子的人剃头。与生产队说定一年给多少粮食,每月定时到村子理发。他那家伙什儿要多些了:一个大炉子里烧着劈材,一口大锅弥漫着热气,一个大条凳上排滿一溜屁股。一个小徒弟专管洗头,大师傅按住半干拉湿的头皮,三刀二刀刮光一个,反正是剃光头。快得很!在夏秋两季粮食净场时,这师傅拉着架车,逐村收粮。手艺好的能包上十几个村子,那一年的收入就很不错了。这类师傅一般不做零活,偶尔瞅上乡镇逢集,也去剃上一天,额外地挣个三瓜俩枣,弄斤猪肉钱。老王就属于这类人群。
老王个子高高瘦瘦的,脸很長,驴脸似的。一脸络腮胡子,常被自己的剃刀刮得泛着青色,头发向后梳,大背头,修得很齐整、干净,像老牡牛舔得一样。人很随和,手艺也好,在家乡一带很有人缘。我每当该理发时,站在门口向老王住地嚎一嗓子:“老王,我剃头!”有声音传来:停会叫你。”一会儿那边喊道:“爷们,来吧。”我这边应声未了,屁股就已坐在板凳上了。这“爷们”的意思,是淮北地区男性长幼辈之间的称呼,可互称,亦可自谓。
老王的绝活是剃光头。有三类人必须是光头的。10岁以下的男孩是光头,50岁以上的男人是光头,生着蛋花禿的人是光头。只见老王从上衣口袋摸出剃刀,在盆架上吊着的那脏兮兮的磨刀带上,唰唰涮,来回荡了三下,不知那刀快是不快,只见那黝黑的刀布上闪着亮色。这老王慢吞吞地来到板凳前,左手倏然而出,轻轻按捏住剃者的左脸。只听得“哧”的一声,剃者乌黑的头顶中间,从上到下,闪出一道光亮。接着,剃刀左右闪烁,哧哧声不断,也就三二分钟,一个光头造成了,老王一推剃者左肩,轻声一语:滚吧!整个过程,老王都不发一语,双唇微闭,神情专注,一气哈成。当他把剃刀在褂襟上蹭一下,收到上衣口袋时,还扭头端详一下那己远去的光头,然后朝着条凳上的一排屁股,随手一点:你,过来。
老王给头上長疮的小孩剃头特有味道,往往有一群小孩在围观。那时候穷,农村人不太讲究卫生,小男孩的头上多生疮。一个头顶三二个的,七八个的,甚至十几个的。开始流着血水,后结痂,一个个小拇指甲大的小疙瘩,白茫茫的,这就是蛋花禿了。剃蛋花秃是有讲究的。那脸盆里的水无论有多热、多干净都要倒掉,换一盆清水,烧热。把那孩子提溜过来,按在盆架前。那孩子望着盆里冒着气的热水,吓得小腰弓着,小屁股朝后拖着,挣扎着不肯向前。他老子在旁一声吼:“坐好,快点!”
把小脑袋清洗后,只见老王缓缓拿出剃刀,撩着盆内的热水,把刀子洗了又洗,轻轻按住左侧脑袋,拿捏好角度:“乖乖,没事的,不疼。”一言未了,小脑袋上便闪出一条小路来。这小孩“娘呀”一声,哭了。那老王仿佛没听见,左一刀,右一刀,刀刀都似削而铲,刮在那头皮与疙瘩之间,那疙瘩随之飞出。小孩的眼泪还未淌到唇边,老王就收刀了。朝小孩的父亲一点头“上灰!”那父亲早就端着锅灰在一旁候着,连忙上前一步。老王抓起锅灰,啪啪几下,朝正在渗着血水的伤口摁了下去。扔下一句:“停一会,再来修修。”
像我这年纪的一律平头。可老王对我说:“你呀,这三五个庄上的学问橛子(淮北方言:泛指民间中有知识有学问的人。),就剃分头吧。”分头就是把头发倾向大半边再向后梳,理这发型是费时的。他用手工推子推一回,停下,正一正我的头,左右瞅瞅,再推一会。尤其是用剪子时,同一个傢伙什竟发出三种声音:嚓嚓嚓、啪啪啪、嘎嘎嘎。有节奏,有韵律,声声清脆,在头顶上响个不停。当然,最舒服的还是光脸时,他把那条被人千百次用过的毛巾,在热水中烫了烫,拧一下,在我脸上搓一搓,再烫一下,又搓一搓。然后“呼哧”一声,捂在我嘴上。摁了摁,仿佛一个主妇在铺被褥时,铺好后还找一找平。那毛巾应有气味的,但那时只感到热气逼人。但见刀光一闪,脸上似有一阵春风掠过,痒痒的。随即,他的左掌心沿着春风掠过的地方,轻轻推过去。呀!乖乖龙咚锵,那个惬意呀,恣得说不得哟!眼睛不由得闭上了,想睡觉。也就几阵春风掠过,我就找到周公了。当肩膀轻着一记,睁眼一看,那老小子正叼着烟卷,坏坏地笑着:“你睡着的样子真难看!”
这老王是外乡人,落户在我们庄上。听说当过兵,上过朝鲜战场。不过入朝第三天被美国飞机炸伤了大腿,就回国疗伤了。愈后死也不肯归队,被遣返原籍,家乡没法混才出来的。有次乘他高兴,我问他:
你见过美国飞机吗?咋样?
他那张驴脸马上就拉长了。“爷们,别拉了。”
“又没外人,你拉一段。”我缠着他。啦是淮北方言,是说说的意思。
沉寂了一会,就听得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他娘的,听着飞机声远着呢,咋一眨眼就来到头顶了?那炸弹像汽油桶大,像撒豆子似的落下来,炸得那个响…… 哎哟哎,爷们,一百多号人眨眼间就没了,就咱了!咋就剩咱了呢?”说这话时,他的小腿还在抖动着。看他个孬种样,那传说十有八九是真的。
后来,生产队解体了,老王包不着活了。他就在村口搭一间屋,算是铺面,零打碎敲地,还能挣点老酒钱。也毕竟是几十年的营生,又都是乡里乡亲,凡去剃头的就没有讲价的,就连剃光头的,也掏个十块二十的。这不是人人手头都宽绰了吗!
再后来,我进城了,去的理发店大了,美了,舒适了,听说还暗藏春色呢。在那里剃头,别说找不着老王的那个光脸时的感觉,就连头也剃不好了。下一次决心,回老家找老王光一刀。可到家一打听,老王死了,刚满“五七”,享年八十有三。
耿汉东先生
【作者简介】耿汉东,安徽省淮北市人,大学本科。先后供职于中共淮北市委宣部和淮北日报社。现为安徽省诗词学会副会长、淮北市诗词楹联家协会主席。
责任编辑:王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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