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淮北。
冬日的夜晚,很静。突然巷子深处传来吧嗒、吧嗒的响声,沉闷而又单调;清晨,公鸡未鸣,又响起这叭叭嗒嗒声音。在校园、在庭院、在阡陌,在有人声的地方,都有着这声音。这就是木跟的毛窝子了。穿着它走路,就像戏台上打快板。吧嗒,吧嗒……你烦也好,你喜也罢,它总是顽强地响彻在冬日村庄里。这毛窝子的底跟,是用柳树根砍成的。因不同的人穿着,它发出的声音也不同了:大人的重一点,小孩碎一点;男人急一点,女人慢一点。但穿毛窝子与听快板的,永远都是两码事!因为没人会欣赏这踢离嗒拉的声音!
邱玉田摄因为贫困,淮北人的冬天,是少不了毛窝子的。毛窝子是用芦花和苘编织的鞋,看着很臃肿,但是很暖和。那时候,大人孩娃都喜欢它。它里面填着麦穰,一天一换,里面总是干燥的。若垫上棉花就不好使了,再好的棉花一天也就汗透了,又舍不得丢掉,第天一早,凉得不想伸脚。所以,每当夜晚,当男人和孩子们都上床睡觉了,女人们就提着一摞子毛窝子来到村边的麦场上,麦场上有麦穰垛,拽些新麦草换在毛窝里。虽说生产队的麦穰垛是王二麻子家的,谁想拽谁就拽,那也不能挎着糞箕子,装满后背回家随用随换,麦穰是耕牛一冬的口粮呢。若提着毛窝子换草时,即使队长看见了也不说啥,这叫零刀子割肉不疼。
打毛窝子,也叫编毛窝子,掐芦花是大事。正应了上天有好生之德这古语:人穷,天冷,有毛窝子呢,而所用芦花又不用花钱买。在淮北这地方,每个村庄上的河畔沟底都多多少少地長着芦苇。霜降时分,正是芦绒上好时,远远望去,似一張硕大无朋的白绒毡子,蒙住了地上的冷,让人暖洋洋的。女人们瞅着日头好的午时,邀着几个同伴来到苇坑前,卷起裤角下去了。苇丛深处的芦花多未被人动过。也就顿饭功夫,女人们肩扛手提,满载而去,而把得意和笑声留在身后的秋风里。因这一冬,大人孩娃脚上的物件算有着落了,有的还盘算着春节走娘家时捎上几双呢。
芦花有了,砍木底那就是男人的活了。柳树根最好,越潮湿鞋跟越平展,农家人的小案板都用柳木板,就是这道理。但并不是每双毛窝子都用柳树根的,哪儿有这多?大多是刨平一块木板,下面钉两块木根,便做成一双鞋底了。然后用烧红的铁条,环鞋板四周烫成一个个小洞,在洞内穿上细细的苘绳作经线,再一点点地系上缕缕芦花,次第拧缠,也就半天功夫,一个新毛窝便打好了。
平原上的女人们会编毛窝子的并不多,因此会编的不必下水打芦花。谁请编一双时,大都送上两双的材料。小集市上也有卖的,三毛钱一双。我的岳母年轻时,就靠卖毛窝子养家糊口,还把丈夫及小叔子分别供养成師范生和大学生。我结婚后,一家四口人的毛窝子都是她老人家编织的,一双双自然都是异常精巧。行文至此,顺便问候一声:老人家在天堂还好吧!
其实,穿毛窝子并不舒服。穿上它是不冻脚了,但被崴着脚脖子的人却很多。更多人的脚面子和脚后跟还被磨破出血了。我从小在农村長大,冬天是一定穿毛窝子的,因贪玩好动,又没袜子挡一下,脚脖子前总会被磨烂,不光我,人人都是,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冬天里的孩子是可怜的,让人心疼。我当过几年的教师,只不过是民办的。既然身份都不正规,那衣着也就随便了,也穿着毛窝上讲台。说到底,还是穷。正为小伙子时,穿着乌黑锃亮的大皮鞋,那是啥概念。教室比起农家草屋高大多了,只有一排排低矮的课桌,愈觉空旷。课间急速跳动的吧嗒吧嗒的声音,能震得屋顶的泥土簌簌下落。老屋透风,这古语算是领教了。
最难过的是快下课了,原先跑出汗的小脚们,因静下半天了,凉了,就冷了,猫咬似的,一双小木底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仿佛这抖动能传染的,先是几双、十几双在那吧嗒着,算是童声小合唱吧。突然,一个小调皮竟跺起脚来,大有领唱的味道,众小脚跟着噼里吧嗒起来,大合唱开始了。我在讲台上先是一怔,这在上课时是不允许的,被校长发觉,挨熊没商量。但随即,我眼睛里浮现起那一双双红肿的小脚丫。就把头无奈地一摆,指着这课文吼道:“大声朗读!”我的教鞭不时地敲打着教桌:“大声,大声,再大声!”试图以嘴上的声音来掩饰脚上的声音。多年后听到一个说相声的家伙在调侃爱兰尔人,说他们的踢踏舞跳得好是冻的。哇操,我顶!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爷们我进城了。托社会主义的福,我又带资考进一所学校,毕业后调入市府大院。虽说大皮鞋早己穿上脚了,但在干冷的冬天仍时不时地想起毛窝子的暖。尤其是下午,一天的乱蹦乱跳,早己汗湿鞋袜,接下便是拔凉拔凉的。这时若能穿上毛窝子真好,可在清一色的地板上,若踢踏着木底毛窝子上楼来,能声震数层。扰乱了市长大人的施政方略,他只一瞪眼,我就屎壳郎推车,玩滚蛋去了。
可冬天不会因为市长会瞪眼而不冻我这个小公务员。倒是岳母娘为我编一双平底的毛窝子,在乡下,只有妇女和老人穿平底的。但这只双毛窝子很精致,底是胶皮的,防水。绳经子是苘和新花布合成的,与芦花融成一色。鞋口用绒布縫好,针脚细密,放办公桌下。进屋换上,出门换下。这秘密被一同事发觉,每天他早我一会,抢先换上脚,我也不好声張。这家伙每每乘人不在意时向我抬抬脚,还坏坏地笑着,恨得我牙根子直痒痒。
多少年过去了,现在的淮北很少有人再穿毛窝子了,但愿我们的后代在冬天里,不再穿着毛窝子。
耿汉东先生
【作者简介】耿汉东,安徽省淮北市人,大学本科。先后供职于中共淮北市委宣部和淮北日报社。现为安徽省诗词学会副会长、淮北市诗词楹联家协会主席。
责任编辑:王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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