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故乡要搬迁了,我赶回村子,看了老屋后又来看看井!
这井是有些年头了,那井口的四块硕大的石板己有凹痕,井口还有被井绳勒出的四道槽沟子。尤其是井旁边积如小山的瓦罐碎片,仿佛在诉说着沧桑和孤寂。我站在井沿探身一望,己没有了我的倒影。没有泉水的井,一如被剥去豆粒的荚皮,被农人弃置在墙隅。
哦!老井,你甘冽的清泉到哪里去了?井沿边那孩子们的戏闹,女人们的笑声,还有那粗大的井绳,你们都到哪里去了!
只有旧时的风在牵动我的衣角,泪水一下溢出眼帘。
生我养我的这村子约有二千口人,在1949年以前曾流传民谚:宁走九山口(在宿州的符离集北面),不从黄桥走一走。是说这庄人太多不好惹。这庄子人多了水井就多,我小时候就知道俺庄上有五口井哩。因这口井水质最好,只要不是农忙,全村人都吃这井水。听老人们讲,这井坐落得地脉好!天越旱这井的水脉越旺,提水再多也从不回落。
听老辈人说建这井可花掉不老少的大洋。光是那看风水的先生就请了一拨又一拔,最后请的那老头子跩啦(淮北方言:摇晃,像鸭子那样走路,指傲慢的样子)得很,让人用大红花轿抬着,围着村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当看到一个高台子后才慌慌地落下轿。一只手撩起长衫迈开八字步,前走走后退退,然后站定一处,面对东方拜了又拜,却又半天一言不发。那核挑似的一张老脸上,一会庄严,一会儿媚笑,一会儿惶恐。急得老族长又作揖又打躬先送白后送黄,那先生指了指脚下又摸摸轿顶,这才嘴中念念有词一步三顿地走了。这下子庄里人忙坏了。请了三台戏班子不分昼夜轮番唱起来。又杀猪又宰羊。把猪头羊头供奉在落轿处。还支起三口大锅,一口锅蒸馒头,一口锅烩着猪肉粉条,一口锅熬着羊肉汤。不管你是听戏的唱戏的走亲戚的串门子的,还是行路的赶集的本庄的外村的,都上来吃大桌(淮北方言:指酒席)。
建这井时可神奇了。向下挖丈把深时,水就涌上来了,而且直向上喷,能依稀分清有10道水柱,那就是10个泉眼呀。越往下挖那喷出的泥水柱越来越粗大,把塘泥块、沙礓块都喷出很远。那井筒子根本不用人挖了,三天后现出一个半亩大的又黑又深的坑,而泉水也渐缓渐清了。工匠们腰系绳索滑到坑底,用四尺见方的青石板,一层层地垒起来,说起来挺吓人的,工匠们垒多快那水就升多快!那石板垒多高那水就上多高,所以这井口凸出地面一个轿子高,为了挑水方便,又只得用大石条修一道石梯,井口四周又用青光锃亮的石板铺成。嗨! 这井真给庄里长脸了。方圆几百里哪见过这俊的井!
夏天,这井是孩子们的天堂。那毒辣辣的太阳一出来,几个光腚小孩就趴在井沿上,小肚子贴在凉丝丝的青石板,小脑袋像小燕子讨食一般都伸向井口,小脸立马映在水面上,引得我们叽哇乱叫。这井口向上冒着凉气,别提有多恣了!看井的小老头悄悄地摸上来,一手攥着我们的小脚脖子,另一只手朝腚一巴掌,我们一哄而散。有时侯我们玩得渴了,提一罐水上来,恨不得一下灌进肚才解馋。谁知道刚端起瓦罐,那老头儿快步上来右手一扬,一把麦糠都撒在罐子里。我们只能吹一下喝一口,真烦人!乘老头不防备把水泼在他身上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叫:“坏老头,老头坏,让你丢了老烟袋!”给大人们告状时爹娘却笑了:“那老爷爷心地好,怕你喝快了激成病!”
六月六终于到了,那天是祭祀井龙王的日子,晌午头上,老队长挎着一笆斗白馒头和大红枣来到井口,正要投进井里,一群小毛蛋拥了上来,抱腰的搬腿的掰胳膊的,一齐乱抢,一齐乱蹦、一齐乱叫:给我一个!给我一个!老队长看看孩子看看井:“好啦!好啦!别抢啦!一人一块!”
哦!老井,你是我的童年!
冬天的早晨,这井沿边最热闹。一到冬天这井里便冒出团团的热气,井四周一片蒙蒙的,刚提上来的井水是温热的。当天胧明时,井沿边一有响动,这当家的女人们便下了床,一手提着裤子,一手端着黄盆和手巾往井口跑去。到这边洗脸是次要的,那是为了先露个脸:你起得早,咱也不恋床。这些洗脸的女人们无需自带瓦罐提水。而这些挑水的女人也顺势放下扁担,趁着别人的家伙什洗把脸。
井沿是女人们说悄悄话的好地方,那憋了一夜的骚情话正好派上用场。不大一会井沿聚满了挑水的女人们,早上大老爷们和小闺女家是不来挑水的。这些半老不少的骚娘们少了顾忌,那拉的可就不是呱了。“哎!说实话,昨黑给弄了几回?”这站着的娘们对蹲着的先开了腔。这蹲着的也不是好惹的:“哟!还觍着个脸说人家哩,看你那腿合瑟(淮北方言:不住的颤抖)的样,昨黑他不弄你三盘不能给你拉倒吧!”恰巧这时来挑水的新媳妇可就倒霉了,这站着的蹲着的一齐对那新媳妇坏笑着:“他小婶子,昨刚合黑(淮北方言:天刚黑)你就叫,你叫唤啥子,怪瘆人的!”另一个接着喝(淮北方言:帮腔或附和的意思):“你都不知道,他小叔历害很很,他小时候的我见过,比一般大的孩子大有四成,现时那就更不得了,不比队里那叫驴(淮北人称公驴为叫驴,称母驴为草驴)的小。”话音刚落,这群老女人顿时像炸了窝,一片啧啧羡慕之声:“真的吗?他小婶子,那你可就恣很了!”这小媳妇哪里招架得住,脸羞得象一块蒙红布,赶紧挑着水桶逃也似地走了。过足了嘴瘾的女人们这才回家做饭去了,烧好饭了,依然不忘在熄了火的灶膛里放上一个温罐子焐着热水,留给太阳都晒着屁股了才肯懒懒下床的男人们。
哦!这群井沿边的女人们!
中午,这井沿是男人们的议事厅。从田里回来的男人们是不偎家的,都蹲在井沿的青石板上拉呱(淮北方言:谈事或说话,有时讲笑话、讲故事也称拉呱),或从看井老头的屋里拿出一副破旧象棋,两人对弈,一群人在后面支招争吵。直到女人们拿来饭菜,那大海碗才算堵住了他们的嘴。那时候穷是穷点,可男人的碗里还是挺实惠的,这些农家的女人们以男人为山,亏了谁都不能亏了男人。“再来一碗!”谁大声海气地一声未了,自家的女人早已一溜轻烟地把碗递过来了,这娘们好像就等这一声似的。
说来也怪,一对冤家为了屋搧子地边子的事争起来了,都要来到井沿才正式开吵。千万莫低估了农民伯伯的演讲口才和表演天賦,当一方说到慷慨激昂时,那也是声泪俱下,顿时博得围观者一片同情,另一方见此情景赶快耷拉着脑袋走人,他也懂这叫众怒难犯。
往事如烟,多少辉煌已成过去。自从这里建立发电厂,井水日渐枯竭。后来村里用上了自来水,这口老井终于废置了。
而今老庄要迁走了,可这井咋能迁走呀!
耿汉东先生
【作者简介】耿汉东,安徽省淮北市人,大学本科。先后供职于中共淮北市委宣部和淮北日报社。现为安徽省诗词学会副会长、淮北市诗词楹联家协会主席。
责任编辑:孙克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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