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刘文革独自躺在病床上,满腹的心事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工友们都回家过年了,他还要在医院养段时间,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好在有医生和护士,这年三十也有值班护士经常到病房来问这问那,赶走他的一些寂寞。周围的爆竹声起伏不断,一阵接着一阵在空中炸响,整个城市都在喧嚣之中,唯独这病房里静悄悄的。他听着自己的呼吸声,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往事。突然他的手机响了,他一看号码就知道是儿子打来的。他心里猛一激动,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只听儿子在电话里说:“爸爸,你还好吧?不是说好要回来过年的吗,怎么又不回来了呢?我和小弟几年都没见到你了,你一年到头在外面打工,就农忙时回来几天,我们不放假也没法见到你。你身体怎么样呀?可要保重啊!”
“嗯,哦,我......身体很好。告诉你妈,你们都别挂念我。今年本来是要回家过年的,可是老板找不到看场子的,并答应给我再多加点钱,非要我留下来。老板对我不错,人家有困难咱总得帮点忙吧,再说了,你和你弟读书都需要钱啊!”
“讲到钱,我还想跟你说个事。我就要毕业实习了,正好咱县里东方集团到学校去要人,我学的是电气自动化,他们的自备电站正需要这样的人才。东方集团是全国有名的大公司,好多人挤破头都进不去,所以我想去这家公司实习,等实习结束,表现好就可以留下来工作。因此我想找关系,趁过年给有关领导送点礼。”
“行呀,行呀,这是好事呀。能在东方集团留下来工作当然好啊,人家是上市公司,待遇也好。”
“可是我妈不同意,怕花钱。她说为了我们上学借的债刚还完,好不容易攒了一万多块钱不能随便乱花。”
“嘿,你妈这人,没读过书,见识短。我支持你,该怎么送就怎么送。这年头,办事不花钱哪行?把电话给你妈,我跟她说。”
“喂,孩他爸,你现在哪里呀?身体怎么样?”
听到老婆的问候,他心里一热,眼泪又在眼圈里打转:“哦,他妈,我在工地上呀。我很好,不要挂念我,等过了年我就回去看看。那个……嗯,儿子要送礼找工作,花钱是免不了的,你就给他吧。别难为孩子了,上几年学图啥?不就是想找个好工作吗?”
“这我也知道,咱不是没有钱吗。这上学花钱,找工作花钱,老二一心要考研究生还得花钱,啥时候算完啊!咱好不容易才把账还了,难道还要借债吗?”
“嘿,我也知道,不是没办法吗?你把手里的钱先给孩子用着,不够再借,反正人不死债不烂,挣了钱再还吗!”
“不管咋说,咱不能再借债了,我只能尽手里的钱给他去花,决不能为这事再借债。拆东墙补西墙,借新债还旧债,没完没了……”
听到这里,他一下火气就上来了,“人活在世上不就这回事吗,为了孩子砸锅卖铁也没办法。等死了,自然就再也不愁钱了,只要活一天,就得为钱发愁。谁不是这样呢?活人难啊!”
二儿子接过电话,“爸爸,你别急,我妈不是已经同意让我哥拿钱去送礼了吗,这事就别再说了。我给你说说我的想法吧,我打算考上海复旦大学的信息技术研究生,这以后好找工作,并且工资很高。往年的试卷我都看过了,应该没大问题。考上研究生,学校有补贴,花钱就少了。爸,你也别太累了,等我哥上班了,你就别在外面打工了,老是一个人在外面太苦了。”
儿子的一句贴心话让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哽咽着“嗯”一声便挂断电话。房间里静得出奇,远处的鞭炮声又轰隆隆响起,他一把拉过被子蒙上头,在被窝里抽泣。五彩缤纷的礼花从空中炸开,犹如一道道闪电划破窗户照进来,室内出现一道道红光,随后又暗下去。电视里播放着一年一度的春节大联欢,不时掌声雷动,欢声笑语响成一片,唯独这间病房里死一样的沉寂......
春节过后,他一能下地走路,就办了出院。老板结清了他的工钱和医院的费用,又另外给他五千块作为补助,然后就把他辞退了。这是没办法的,他不能干活了,当然得辞退。这已经很不错了,有的工地上伤了人,往医院里一送,老板就溜了,连医药费都得自己付。这个老板是邻村的,为人还可以,再说他也不敢不问。可是这伤筋动骨一百天,在家养伤,老板不给工钱是理所当然的。谁让你不小心从楼上摔下来呢?
在家里又养了几个月,他就好透了。过了收麦的农忙季节,他就每天早出晚归,到县城去打零工。这样碰到运气好,一天也能挣个百儿八十块,又不要出远门,能照顾家,打的粮食够吃的,倒也不错。
几年后,大儿子在东方集团上班,一个月三四千;二儿子研究生毕业被深圳一家大公司招去,见习期里每月就一万多,一年后正式被录用,每月两三万。至此,刘文革感到彻底解放了,苦日子终于熬到了头,从此再也没啥事让他发愁的了。于是他就天天哼着小调过,只要有人一提到他两个儿子,他心里就充满骄傲和喜悦,说起儿子他总是眉飞色舞的,“我儿子都是靠他自己,一步步考的,是他们自己学习刻苦,我能有啥本事?”话说得很谦虚,可是在别人听来,这画外音还是充满喜悦、自夸和自傲。
“那么,这就是你家的老坟埋得好啊。是你家的老坟冒了青烟,不但让你生俩儿子,还个个都这么有出息。”
“也许是吧,哈哈……你赶快请个风水先生给看看,儿子不行还有孙子呢。”他和同辈的狗饶在邻居家婚礼上边喝着酒,边说着闲话,不知不觉就多喝了几杯,回到家里就翻肠倒肚,把黄胆都吐出来了,胃里还是在闹腾。为此,他第二天没能按时起床去城里打零工,悔恨了好长时间。
谁知道好景不长,他的舒心日子没过两年,大儿子便把一个漂亮水灵的女朋友带给他相认了。按说儿子把媳妇领过来,这是大喜事,不让他操心,儿子就自己找了这么好的对象,理当高兴才是。可是当儿子递给他一个县城里的住宅小区卖房广告,说让他花钱买房子结婚时,他就傻眼了。刚笑出来的皱纹猛一下在脸上变成了愁纹,凝结在额头上,眉头立即锁成一个苦疙瘩。
儿子说:“我们在城里看了几个月了,这是最便宜的,每平方6500元,一百平方就是65万,就是按揭贷款,首付款起码也得二三十万。”
“乖乖,这城里的房子咋这样贵!”他老婆瞪着吃惊的大眼,直翻白眼珠。
“这还算贵呀,省城里的房子每平米一二万,北京的房子每平米五六万呢。”儿子对着他妈翻着白眼珠。
“那么,要么我给你们在家里盖房子吧,三间屋子也就几万块钱。”他瞄了儿子一眼,试探着说。
“那不行,我俩都在城里上班,住在乡下,每天跑几十里路去上班,不得跑死人啊!再说,将来有了孩子还得在城里上学、上幼儿园,怎么接送?”
嘿,真没想到儿子会想这么多,还没结婚就想到了孩子上学问题,我要是早这么想,压根就不该要儿子。刘文革这么在心里念叨着,到嘴边的话也没说出口。
这时,准儿媳妇笑着说:“叔叔,阿姨,先别着急,这事还早呢,慢慢想办法吧。”显然没过门的媳妇比儿子懂事,不想一下子把事情搞僵,就把话岔开。刘文革瞟了一眼儿媳妇,见她正给儿子使眼色,让儿子别再提这事。
刘文革心想:这哪是来上门认亲?分明是来要钱买房的,是来逼债的啊!我哪辈子造的孽,生了两个儿子,成了钱漏子,我累死累活,紧挣赶不上他们慢花。照这样花钱,我把骨头敲碎卖了,也供不上他们花钱啊!
老婆立即去厨房张罗午饭,儿媳妇初次上门总归是个大喜事,无论如何得做几个像样的菜。儿媳妇很有眼色,立即站起来跟老婆婆帮忙,剩下爷俩坐在那里都勾着头想心事,没一句话可说。忽然间,刘文革感到他与儿子之间有了很大的距离,这距离抓不着,看不见,更没法去丈量,爷俩之间再也不会像以前那么开心的笑着说话了。他点上一支劣质香烟一口接一口猛抽,没想到辛辛苦苦将儿子养大,竟然会出现这样的结局。从小到大,管吃、管穿,管上学,还管找工作,一把屎一把尿好不容易把他们拉扯大,半天福没享不说,这眼看着还要管结婚买房子。看来这道坎是迈不过去了!
停了很长时间,他终于忍不住又开口说:“能不能你们先在城里租个房子结婚,等过几年,我们把钱攒够了再买。”
儿子嘴一撇,不屑地说:“哎呀,我的老爸耶,你不知道现在的房市行情。这几年房子的价格一直上涨,有时一天一个价,一天就能涨好几百。就说我看的这个小区吧,上个月才5500一平米,这一个月还不到就涨到6100了,这个价还是我找人搞的内部价,是老板特批的。要不然,6500一平米,一毛钱也不能少。要是现在不能买房子,以后越来越贵,就更买不起了,永远就别想买了。”
儿子一句话又把他顶回去,让他再也无话可说。他长叹一声,然后就接着低头抽烟,再也想不出要和儿子说什么了。在儿子看来,他只有借钱买房子,别无选择。
他猛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京戏《白毛女》,似乎觉得自己即将成为杨白劳,不过杨白劳尚且有女儿可以卖,他却只有儿子,没有女儿啊!
不大一会,老婆就把菜端上来,一家人强颜欢笑,边吃饭边东一句西一句说些闲话,每个人都在心里被房子困扰着,可是每个人也都没再说房子的事,因为都觉得没办法再说。
从此之后,刘文革就深深地陷入为儿子买房结婚的困扰中,夜夜愁得睡不着觉,但除了向别人借债他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来。就是借债,是否能借得到,还是个未知数,就算借得到,将来他又指望什么去还债呢?一想到这里,他就不寒而栗,接着身上又直冒冷汗,似乎被逼上了绝境。儿子还是隔三差五催他去借钱,理由很简单:“不买房子就不能结婚,这是女方家的底线。现在要么是借钱付个首付,欠银行的钱小俩口以后慢慢还,目前多数父母也都是这么做的;要么就和女朋友告吹,以后就打光棍,一辈子再也不找对象了。”
这种情况下,他总不能眼看着让儿子和对象散伙,总不能让儿子一辈子打光棍,断了刘家的香火吧。无奈之下,他就一家挨着一家,把亲戚朋友和邻居都求了个遍,总算凑了15万,加上儿子和媳妇俩人攒的五万元,儿媳妇的娘家又拿出五万,一共凑了25万总算把首付付上,办了按揭终于把婚房买下来。从此,小俩口每月要还两三千的银行贷款,至少要做20年的房奴。
“这也没办法,都是他们自愿的,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刘文革除了为自己的15万债务发愁,也为儿子今后的日子发愁。可是,除了发愁,他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年后,房子交付,经过简单的装修,小俩口便欢欢喜喜住进去,约定了春节举办婚礼。儿子还算有良心,房子装修和筹办婚礼的一二十万都是小俩口自己想办法从同事和朋友那里借的,没再跟刘文革要钱。快到春节的时候,二儿子从深圳回来了,为参加他哥的婚礼,也把对象带回来了。二儿子的对象比大儿媳妇还漂亮,又和二儿子是同学,两个人走路都牵着手,甜蜜得让老年人羡慕,让年轻人妒忌。既然二儿子把媳妇领了回来,他就不能不和儿子谈打算。真没想到,深圳的房子更是贵得吓人,地段差的每平米也要五六万,好的要十几万元一平方米。也就是说,按照大儿子的标准,买个一百平米的房子至少要五六百万。这可是个天文数字,他祖宗八代加在一起也不能挣这么多钱啊!想不到他求遍亲戚朋友为大儿子买房借的那十五万,在深圳连一个锅台大的地方都买不下来。
不过,二儿子倒比大儿子懂事,安慰他说:“爸,你这么大年纪了,把我们培养大实在不容易。你暂时别为我的事操心,等几年再说,我和女朋友每月都能挣一两万,一个人的钱用于花销,一个人的钱攒着一年也能攒一二十万。”
“我刚才在心里一算,你买一套房子至少也得五六百万,即便只是首付,也得二百多万。这么天大的数字,你要攒多少年才能够啊。你都快30岁了,难道攒到十几年,等你40多再结婚吗?”
儿子听他这么一说,长叹一声,低头再也没说话。于是,刘文革又想到了借债。摆在他面前的似乎只有一条路——借债!可是这一二百万,又找谁去借呢?全村一百多户人家都把家底磕干拿出来,也凑不出那么多钱啊!何况借钱只能是救急不救穷,谁又肯把钱借给他?哪家不缺钱花啊?可是不借钱,二儿子还是不能结婚啊!这真是解不开的死疙瘩。
为此他愁得吃不下饭,经常头晕目眩,心力交瘁,眼窝深陷下去成个大坑,不到五十岁,头发已经全白了。
就在大儿子办婚礼的那天,他的承受压力达到了极限。热闹的婚礼上,到处是欢声笑语,人人对他笑脸相迎:
“恭喜!”
“恭喜!”
司仪张罗着一对新人拜天地,拜双亲,夫妻对拜……在拜父母的时候,要改口不再叫“叔叔和阿姨”而要改口叫“爸爸和妈妈”,这时要把预先准备好的红包递到儿媳妇手里。在他将一个红包递给儿媳妇,听到儿媳妇甜甜地喊了一声“爸”,他猛一兴奋,突然一股热血冲往脑门。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子一晃就摔倒在婚礼台上。
主持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吓懵了,一时间手足无措,婚礼现场顿时乱作一团。台下的人一起上来,七手八脚把他抬上一辆贴着大红双喜的黑色奥迪车,立即将他送进了第一人民医院。
经过紧急抢救,他又活了过来。这让所有人都高兴,只有他感到痛苦。既然活着这么受苦、受难、受折磨,人又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呢?既然活着是这么痛苦,还不如死掉好。想到这里,他就怨恨父母,当年在他一下生的时候没有把他用秆草捆上撂倒乱坟岗子上去!
医生说他是心力交瘁,突发心肌梗塞,幸亏抢救及时,晚来一会就抢救不过来了。不管咋说,他没死掉,就是大限未到。阎王爷不收他,有什么办法呢?
可是没想到的是,为此两个儿子竟然翻了脸。老大说:“你把对象带回来没就是逼着爸爸给你借钱买房子的,爸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压力才病倒的。”
老二当然不愿意,怪老大:“你还这么说呢!为了给你结婚买房子,爸爸被迫借了十几万的债。爸爸为你打工挣钱,为你结婚操劳,为还债发愁,不堪重负才病倒的。”
弟兄俩就在医院的走廊里大吵大闹,引来过路的人都来围观,纷纷议论:
“又是为支付老人的医药费争吵。”
“现在的孩子真是不孝啊!”
“听说他们还是大学毕业生呢。”
听了这些议论,简直让人气得摔头都找不到硬地,恨不能往地缝里钻。刘文革的老婆将弟兄两个一起骂了一顿:
“你兄弟俩真是不懂事,你爸病倒了,不去病床前多侍候一会,尽尽孝心,还在外面吵嘴!交不上钱,医院里要把你爸赶出院,你俩也不想办法凑钱去交医药费。两个人在这里窝里斗,除了惹老的生气,还有啥用!眼看你爸累病倒了,难道还要把我也气死不成!”
俩儿子挨了一顿臭骂,便不再吵架,可是谁也没拿出钱来去医院交那几千块钱的医药费。还是刘文革的大姐心疼刘文革,实在看不过去,就向别人家借了几千块钱交给刘文革老婆,把医药费先付上,说:“治病救命,比啥都重要啊!”
这次生病住院,医药费花了一万多,新农合报销将近一半,剩下的几千块钱,全是刘文革的姐姐给垫上的。这几千块钱,刘文革靠起早贪黑到城里打零工,干了将近一年才还上。本来姐姐这钱是可以欠着的,但是姐夫生了一场大病花了好几万。为给大儿子买房子,姐姐借给他两万多欠着没还,这次生病住院花的钱是姐姐借人家的,无论如何也得还上。姐姐两口子都是地道的农民,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全靠两个儿女在外地打工挣几个钱。姐姐一直为没生男孩子而惭愧,觉得低人一等,在姐夫面前始终抬不起头来。她哪里知道生儿子的负担,儿子能要老子的命啊!
【作者简介】李继领,自号三一居士。释意:言行一致,表里如一,求真一贯。现为太平书院院长、著名现实主义作家、思想家。
责任编辑:孙克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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