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长病了（中篇小说）【作者 李继领】

郭局长病了，这次是真病，不是装病。官场上，当官的生病有多种情况：闹情绪可以称病；撂挑子可以称病；给上级施压可以称病；避风头可以称病；考验下级的忠心可以称病；甚至为了敛财受贿也可以称病住院。反正医院里设有高干病房，达到厅局级就可以住进去。里面的条件比家里还好，又不用花一分钱。因此，对于高干来说，这医院不住也是白不住，没有人因为你一辈子不住院就说你廉洁，天天住在医院里，每年花上百万的医药费也没人会责怪你。

省国土资源局局长郭万达这次生病住院，起因于纪委找他谈话。在谈话之前，他已听到风声，当时就想立即躲到医院里去，可是他正在参加一个全国性的会议——土地管理研讨会。他作为A省的土地局长还在大会上发言介绍了他的先进经验，可是一回到家他就被隔离起来，老婆和儿子已分别被公安部门带走，他最喜欢的那个情妇则翻脸不认人，为了立功争取宽大，没等审讯就把她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部交代了。幸亏郭局长还留有后手，情妇就是情妇，除了大把的给她钱花，其他的事情都不让他知道。省纪委书记带着几个人敲开他的办公室，说要找他谈谈，他猛一下站起来，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感到一股热血冲到脑门上，随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醒来，睁眼一看，他已经躺在省医院的高干病房里，面前一个亲人没有，一个朋友没有，连一个熟人也没有，更不谈那些一天到晚围着他转的下级和求他办事的亲戚朋友了。一个护士正在给他换吊水，一个小伙子坐在边上一个凳子上在看书。他不认识那小伙子，但他很清楚，那是省纪委派来的工作人员。果然，他一睁眼，那小伙子就合上书立即来到他的床前。他心里立即生起一阵悲凉，不禁泪如泉涌，接着又连声一阵咳嗽，一口气没憋上来，他又昏迷过去。

冥冥之中，他脑子里不断翻腾出以前数次住院的情景——

在他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来突然肚子疼，疼得他大汗珠子往下滚。他不知道自己得了啥病，只能匍匐在床上痛苦呻吟。母亲下地干活回来，一见这种情形就吓傻了，急得乖呀儿呀的哭叫不停。父亲被生产队派到外地买牲口去了，母亲一时间六神无主，不知他得了什么病。隔壁的二大娘过来一看，一下子吓得脸色煞白，立即跑去把队长喊来。队长跑过来一看说：“不管是啥病，现在都得赶快送医院。”队长立即让人把一个软床绑上几根木棍当担架，抬着他一路飞奔往县城跑。十几个人轮番抬担架，一口气把他抬到县医院，他当时已经严重昏迷，什么也不知道。等清醒过来，母亲才告诉他，医生说他得了急性阑尾炎，再迟来一步，就没救了。母亲说着就用衣袖抹眼泪，“咱家离这县城三十多里路，村里连一个洋车子和架车子都找不到，只得把软床子绑成担架抬你过来。抬你的叔叔大爷们一路奔跑，大冬天里，褂子都被汗水浸得透湿透湿的。你爹到山东去买牲口去了，一天半天也赶不回来，咱家连吃盐的钱都没有，队长就号召全村人给你敛钱治病，有的出五毛有的出一块，好不容易才凑了一百多块钱，这才勉强给你开刀。全村人对你都有恩情，等你长大了有了出息一定要想办法报答他们啊！可是这一百多块钱也不知咱啥时能还上，反正我记的有账，等你好了，咱就想办法慢慢还。人不死债不烂，我这辈子还不上，等你长大了接着还。你还早呐，我就不信你这一辈子还不清这一百多块钱。”

听了母亲的话，他哽咽一声，喊了一声“娘——”，就抽泣得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是咬着牙在心里暗下决心：“我一定要好好上学，好好做人，将来好有出息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回报父老乡亲们的大恩大德。”

接着由初中到高中，那时虽然可以不读书，升学也不考试，还可以给老师戴上高帽子游街，但他还是拼命读书。然而那时读书再多也还是没用，高中毕业还是得回家劳动种地。种地就种地吧，全当十几年的学白上了就是，他们这个家族人老几辈子也就是在这个村里种地延续下来的。于是他就跟爹学犁地，学耙地，学撒种，学脱粒，学扬场，样样农活都不愿意干得比别人差。他一天到晚累得筋疲力尽，精神麻木，也就丢掉了理想，丢掉了烦恼，一心把种地学好，当一个合格的农民。他整天干活——吃饭——睡觉，就这么循环，什么也不再想，为了生存而挣扎，为了活着而活着，过着猪一样的日子。

几年后，国家突然发生了重大变化，打倒了“四人帮”，邓小平复出执政，立即恢复了高考制度。由此，他如沐春风，努力复习，参加高考，一举就考上了省里的一所大学，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在大学里，他因学习成绩好，各方面表现突出，又是班干部，所以就在大三那一年，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学校少有的几名学生党员之一。四年大学毕业，他就直接被省经济委员会要过去，分到办公室给领导当秘书。

一次，他跟领导一起去参加抗洪抢险，昼夜战斗在围堤筑坝的抗洪前线，和当地老百姓一起搬石块，运材料，扛砂袋。一天，他正埋头干着活，突然听到一声隆隆的轰鸣，抬头一看，见是山洪暴发，一泻千里，一股泥石流奔涌而下。这时他一转身看到一位省领导正站在泥水里，手拿着喇叭筒在指挥群众撤离。他一个跃身跑过去，拽住领导就跑，眼看跑不掉了，他猛一把将领导推到几米之外躲开泥石流冲击，自己则被卷入泥石流中。随后他就挣扎，然后昏迷......

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已躺在省医院的普通病房里，一个屋里有六张床位，拥挤不堪，属于他的就一张床和一个小方凳子。一个姑娘正坐在那只小方凳上守候着他。见他清醒过来，她立即站起来说：“小郭，你终于醒了，省里的几个领导刚才都来看你了，他们见你仍在昏迷之中，就找到医院里的领导要他们尽一切努力，不惜一切代价加紧对你进行抢救。”

“啊，谢谢你，谢谢领导的关心。”他气息微弱，发出来的声音根本听不清楚，那姑娘就俯下身子轻声问：“你说什么，是想吃东西吗？”

他摇摇头，感到全身都像刀割、火燎一样的疼痛，攒足力气问：“你是？”

“啊，我叫方卉，刚从学校分配过来，暂时还没安排什么工作，领导就派我过来照看你。白天我在这儿，晚上杨春在这儿，他也是刚分配过来的。我们都是校友，你比我们早三届，应该是我们的学长了。”

郭万达打量了那姑娘一下，心里一惊，心想这姑娘真是机灵，把他的底细都了解过了。

方卉穿件白色撒花连衣裙，留着披肩长发，水灵灵的大眼睛，一张苹果脸，红润的腮帮上一笑显出一个酒窝，格外迷人，说起话来口齿伶俐。“你现在可是全省出名的抗洪抢险大英雄了，你看这张报纸头条就是关于你的报道。”说着她就从小挎包里掏出一份报纸，展开给他看。一行大黑体字的标题立即映入眼帘“舍己救人斗洪峰”。

又是一阵剧烈的头疼，他又昏迷过去。方卉立即跑出去喊医生。

这次住院，他出院后就由副科级的科员跳级提拔为副处级的局委领导办公室副主任。主任明年就要退休了，基本上不管事了，只是在开会时参加一下，因此实际上郭万达就是办公室的一把手。过了春节，主任一退，他就自然升为正职。除此之外，更令人高兴的是他这次因为住院还收获了爱情。出院几个月后，在领导的亲自关怀下，他就和方卉登记结婚。这时他才28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从此他就沉浸在幸福的海洋里，有了贤惠的妻子，有了温暖的家，有了房子，还有公车，不论公事、私事都可以随时调用。他感到春风得意，到处阳光灿烂，整天有使不完的劲。他工作更加努力，因此也受到领导和上上下下的一致好评。第二年，他带着方卉和几个月的儿子回家过年的时候，可把父母给乐坏了。母亲无论见了谁，第一句话就是“我儿子怎么，怎么......”   

他带着妻子，拿着礼品在村上挨家挨户拜了一遍，并包上红包，把当年他生病开刀欠下的钱加倍还上。回城的前一天，他还以父亲的名义摆了几桌，把全村各户的家长都请来，隆重表达了他的深情厚谊和他的感恩之心。从此他老家的十里八乡都知道在省里工作的郭万达有了大出息，不忘根本，善待乡亲。

他一路顺风，几年后就提拔为副厅级，当上了省经委副主任。这时他才三十多岁，是全省最年轻的厅级干部，令人羡慕，当然也令人嫉妒，他自己则浑然不知。他看到的到处都是鲜花和笑脸，到处都是光彩照射。因此他一如既往埋头苦干，诚恳待人，踏实工作。可是，谁知他在副厅的位子上干了八年仍是原地踏步，一点也没再进步。眼看着同事和下级一个个都后来居上，他有些困惑了。于是就借酒消愁，在一次机关干部聚会时，他喝多了，说了很多牢骚怪话。平时不好讲的话借着酒劲就倒了出来，他亲手培养的办公室主任刘明亮扶着他把他接走送回家。刘明亮把他安顿好，临走时说了一句话：“现在的干部提拔和你刚工作时已经不一样了，那时候凭工作和能力，看表现。现在是靠后台，要靠山，有句顺口溜‘不请不送原地不动，只请不送平级调动，又请又送提拔重用’。原来了解你的那些领导有的退休了，有的调走了，这几年省领导换得太频繁，走马灯似的，对地方出身的干部根本不了解。入不了领导的法眼，怎么可能得到提拔呢？”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郭万达猛打了个激灵，出了一身汗，酒也醒了。原因终于找到了，这就等于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他想自己才四十多岁，正是奋斗的年龄，绝对不能在这个副厅级的位子上原地不动等退休，必须主动出击。

从此，他就把工作的重心转到处人事，拉关系上。事情要做，但是要看为谁做！对自己有利的就做，不利的就不做，反正推诿扯皮的办法多得是，不想干的事总能找到借口。作为一个副厅级干部，领导也不会总盯着你干工作，自由度很大。所以，通常情况下可以干很多事，也可以什么都不干。另外就是多栽花少栽刺，宁愿工作没起色，也不要轻易得罪人。这年头人事无常，说变就变，本来一个不起眼的人，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可是突然空降下来一个省领导，马上就被提拔重用，一连几个越级跳就蹦到了你的头上，你能得罪得起吗？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把眼睛换个方向，由向下看变成往上看，由为人民群众打算变成看领导眼色行事。只要跟对了人，鸡毛都能上天，什么能力、资历、学历通通都是绕人眼的。

思想一变，行动就变，行动变了，作风也跟着变了。革命小酒天天有，酒足饭饱之后就去夜总会，反正有人付账，那些想提升的下级巴不得你能赏光给面子呢！唱歌到深夜，迷迷糊糊中就被人安排到了星级宾馆睡觉。他进了宾馆倒头就睡，突然有人按门铃，他起来开门，迎面一个少女，袒胸露背，唇红齿白，嗲声一叫“郭局长大人好！我们经理让我来陪你。”她嘻嘻一笑就粘在他身上。他一时间六神无主，定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他被小姐拉到床上，扒去了衣服。当那个小姐赤条条趴在他身上乱吻的时候，一股热血陡然上涌，顿时男人的雄风狂飙突起。他猛翻身把她压在下面，一股烈火腾起，他在烈火中飞翔搏击……只听那小姐在他怀里呻吟着“啊，啊，你真厉害......啊，啊，好爽，啊，啊......”

第二天，开会研究人事安排，计财处的朱勇由副处级提升为正处，原计财处处长王亮平调到另一个部门。这个朱勇，能力一般，但会跟领导顺，所以局长就把计财处这样的命脉部门交给他，无非是为了自己花钱方便。郭万达本来很不喜欢朱勇这种人，可是昨天受了人家的请，吃了人家的，玩了人家的，就只能硬着头皮违心地投赞成票。作为一个副职要想提拔谁是不行的，因为任何一个单位的人事安排都是一把手当家。可是副职都有投反对票的权利，也就是说正作用也许起不到，但可以起反作用，帮倒忙。所以人们常说副职在人事问题上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党组成员七个人，三人赞成三人反对，结果他就投了关键的一票。于是朱勇任命计财处主任的红头文件几天后便下达了。

在一个周日的晚上，朱勇上他家来，说找他汇报工作，其实就是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临走丢下两盒新上市的谷雨茶，说：“这是我的一个浙江朋友送的，正宗的碧螺春，是专供中南海的，请您尝尝鲜。”朱勇把茶叶往沙发上一放，起身就走了。郭万达想追上去还给他，可是等他站起来，朱勇已下楼了。这时恰巧对门的又从楼下上来，郭万达就扭头进屋，立即关上门。他拿起一盒茶叶，想把它放到储藏室去。他家的名烟、名酒、茗茶、名人字画太多了，也不差这盒子。当他从沙发上把茶叶盒子拿起来的时候，突然盖子被碰掉下来，随之掉下来的是一张张百元钞票。他不禁大吃一惊，久久愣在那里，过了一会他将钞票都倒出来，一数整整是五万块钱。这五万可顶上他一年多的工资啊！“我这一张赞成票就值五万啊！那么一把手那里呢？应该远远不止这个数吧。而朱勇这些钱又从哪里来呢？靠工资是根本不可能的，说到底朱勇也只能利用手中的权力再到别处捞取。啊，权力这东西，魔力大得很啊！”

一把手局长见到郭万达处处支持他的工作，每逢关键时候都站在他这边维护他的权威和尊严，对他多年卧槽在副厅的位置上也很是同情，于是就把一个重要的事情交给他——让他负责在一个风景区建造培训中心。这样的培训中心，省直各部门都有，名义上是职工培训用，实际上是领导们吃喝玩乐的场所，是领导的后花园或行宫。这工作在委里当然是头等大事，找一个老练能干的副主任搞建设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大家也都知道这是个肥差！

果然不错，郭万达一上任，他的办公室就门庭若市，家里也不断有人来拜访。从规划到设计，从施工到监理，这些单位都要挑选，另外还有空调、暖通、电梯、电器、通讯这些设备都要采购。市场经济条件下，买东西是爷，卖东西的则是孙子。特别是在一个关系市场的条件下，郭万达掌握的上亿元采购权，这意味着什么？谁都清楚。他整天接到各级领导，各位朋友的推荐纸条子，这很让人心烦，不照顾是不给面子，照顾又没法都照顾过来。比如选择施工企业吧，一个工程只能选择一家，几十家企业都来竞争，怎么办？于是就只能选择一个掩人耳目的办法——公开招标。权力下的招投标，能够公平、公正，傻瓜才会相信。从资质审查到制定招标文件，再到评标，每个环节都可以作弊，每个过程都可以设置限制条件以排除不想要的公司。本来，他是想把工程施工交给杨春介绍的一个朋友去做的，这很自然，因为杨春本是方卉的同学，经过那次住院也就成了他的好朋友。然而当一个老板带着某位省领导的口信，声称是和那位领导的儿子一起做这笔生意时，郭万达心中原来的天平自然就倾斜了。仅这一条就够他难处理了，那位老板临走时又丢下一个塑料袋，他开始也没怎么在意，认为是人家忘了拿。打开一看，全是一捆捆的百元票子。他面对这么多钱，要是点数会把胳膊累断，于是他就把钞票一捆捆放在书桌子上，用手指量高度。然后按照钞票的高度和捆数粗略一算，至少有五十万。那个老板用的还是省建工集团的建筑施工特级资质，虽然明知道是挂靠，但是在建筑行业挂靠也是常态，人家什么手续都齐全，谁能知道他挂靠不挂靠。这样一来，这个工程的施工，当然也就非他莫属了，剩下的招标流程不过是走个过场，给人看的罢了。

接着是用同样的方法选择了设计和监理单位，然后郭万达就带着几个下级到各个生产设备厂去考察选购设备。计财处长朱勇亲自鞍前马后伺候他，各设备厂也都把他当爷一样接待，就此游山玩水，从内蒙古大草原到海南三亚，从苏杭到拉萨，一个中国几乎让他兜了一圈。一路上吃喝玩乐，纸醉金迷，财色不拒，好好开心一阵子。

这一个工程干下来，他收了几百万的现金，其他名烟名酒、古玩字画他自己也不知有多少。工程圆满竣工，又被评为省级优良工程。因此一把手也对他大加赞赏，当然他心里明白，在这整个工程的建设过程中，一把手也不会少捞，具体捞多少，只有天知道。

在工程的建设过程中也出现过麻烦，主体封顶后，他和一把手在采购电器设备时出现了意见分歧，接着就有风声传出，说有人举报他在选择施工企业时受贿。这显然是一把手在拿捏他，于是一生气他就住进了医院的高干病房。因为他对这件事有底气，承包施工的那个老板是和某位省领导的公子合伙干的，所以他不怕，大不了大家一起翻船。

这一次住院，他其实就是个重感冒，住进医院只想憋口气，工程到了关键时候，他这一撂挑子，一把手只能屈从。躲在病房里，他也不得清净，不断有人探望，上级、下级、平级，同学朋友加上其他有求于他的人，整天来往穿梭，络绎不绝，门庭若市。这时他忽然明白，为什么高干病房都是单独房间，方便啊！十几天住下来，他收的礼品可以开商店，收的购物卡也有十几万。他夫人方卉天天把香烟拿到一个他儿子同学的爸爸开的小商店去卖。超市的茅台酒每瓶一千多，卖给小商店才300元一瓶，一条软中华超市卖800，小商店才给200。这些东西用不掉，放也没地方，再便宜也得卖，为此方卉经常抱怨做生意的人心太黑！

这次住院对他来说就是一次秋收，不但不花一分钱医药费，还赚个盆满钵满。干部住院真是非同一般啊！

这个工程结束以后，不久他就被调到了省国土资源局任副局长。虽然是平级调动，但是在房地产疯狂发展的时候，国土资源局可是个好庙啊！他感到这是那位省领导帮忙，但是彼此心照不宣，都不说破。从此他就和那位省领导走得更近，能够攀上一个省领导做靠山，是他多年求之不得的。如果跟对了人，将来那位领导升迁到中央去，那么他的前途就更加光明无限了。

坐上国土局副局长的宝座，又有省领导的支持，他如鱼得水，干得风生水起，率先试点进行土地招、拍、挂，由此得到国家领导人的肯定，在全国性的经验交流会上介绍他的改革经验时，他说得眉飞色舞，头头是道。他有了一些工程招投标的经验，在土地拍卖时也就办法多多，谁想拿到土地，不送个百儿八十万就别想。具体作弊方法根本不用他想，那些老板自有用不完的良方妙计，他只要默许里面的弊端就行了。面对卖地竞争中的不公正，他只要睁只眼闭只眼，老板们就会把大把的钞票送过来 。新地王不断出现，他的位置就越来越吃香，简直是炙手可热。有时他也感到要那么多钱没用，可是他要是不收人家的，人家心里就不踏实，最后又通过他老婆的关系送上来。有一次他老婆收了人家一百万，他当时就大发脾气让给人家送回去，说：“这件事很棘手，实在是不好摆平。”

方卉就把脸一板说：“现在的官，谁不捞好处？你也别装清高。你可知道你儿子在剑桥读书一年要花多少钱吗？他连国内的普通大学都没考上，凭什么去剑桥留学？还不是靠钱开路，靠各方面朋友帮忙吗？”

听了老婆的话，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觉得自己似乎被捆绑在一个高速行驶的机车上，明知道有危险，也时常担惊受怕做噩梦，可是却下不来。他更没有能力让那辆机车停下，只能横下心来，走一步是一步，过一天是一天，反正再熬几年他就退休了，事大事小一退就了。只要退休了，与别人再无利害冲突，再大的事也就化为乌有了。官场上，他了解的退休干部，这种人太多了。

他和老婆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再也找不到过去的感觉。老婆一门心思放在儿子和票子上，也不再关心他的个人生活问题了。于是他就公然养起了情妇，情妇大把花钱，这当然也不用他操心。开发商把精装修的套房送给他，也只是让情妇倩倩侧面说了一声“今后要对那个老板多照顾点”而已，许多人接触不上他，为了办事就把钱送到情妇手里。

去年，一把手局长退休，顺理成章由他接任国土局一把手，可是快公示的时候，却有人捣蛋，向纪委举报他收受贿赂。听到风声，他就立即装病住进医院，几十天后从医院出来，风波也就过去了。他理所当然当上了局长，这件事不要说又是那位省领导起了大作用，由此他对那位领导更加感恩戴德，发誓肝脑涂地，赴汤蹈火也要报答。从此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就是个工作能干，勇于创新，有时不拘小节，是个开拓进取型的干部。

坐上一把手位置后，他便开始收敛自己，一切事情都分工给副手去做，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心只想过两年退休，把权和利都看淡了。中央“八项规定”后，对干部管理严了，这时候就应该识时务，知进退，得过且过，力求顺利退休。尽管别人还是把茅台酒装到矿泉水瓶里带到住宅区私人会所去喝，把行贿受贿变得更加隐蔽，但是他觉得自己老了，身体也不好，血压高，糖尿病，一身毛病。就此培养几个亲信上来，让他们一辈子都对他感恩戴德，逢年过节，或过生日的时候，这些由他提拔培养的人对他会比亲儿子还要孝敬。这不是很好吗！

可是没想到，今天还是东窗事发了，他再有八个月就到岁数了，就差这八个月他竟然还是没能安全着陆，被中纪委盯上了。到了这个时候，后悔是没有用的，因果自然生成，一切都完了……

医生又来查房了，他在迷迷糊糊状态里被医生弄醒，睁眼看了一下，病房里除了医生和护士竟然一个亲人也没有。他在弥留之际落得这样下场，怎么也没想到啊......

他闭上眼睛，在心里呢喃了一句：“我这次是真病了，到了这个份上想过正常百姓的生活是不可能了，下辈子托生成人再也不当官了。自古当官都是风险很大的，特别是在一个病态的社会条件下更是如此。从医学角度说我是得了不治之症，从社会角度看我得了制度之病，并且已经病入膏肓了。”接着他又昏迷过去。

病房里一阵慌乱，医生护士一起上前抢救。现在他还不能死，纪委不让他死，阎王爷似乎也收了贿赂，该他死的时候又三番五次放他回到人间再受折磨。一会，他又清醒过来，想到现在正有好多人盼着他立即死去，死时最好一句话也不说。他自己也清楚这些，“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说得越多，死得越惨，态度越好，死得越早。现在他到了这个份上，只想赶快死掉，自己就此彻底解脱，别人也就彻底放心了。想到这里，他突然产生一股力量，猛一下拔掉针管，说：“我拒绝你们抢救！”然后又一歪头，再次昏了过去。

                                                   2017.10.26

【作者自作简介】李三一，自号三一居士。释意：言行一致，表里如一，求真一贯。勤奋好学，笔耕不辍，但地荒欠收；著述甚多，不合时宜，唯窖藏自珍；折翅铩羽，齿脱发枯，仍期待时而飞。生命之泥委弃在地面上，连野草也不生。愧对人生，不敢简介自诩，聊以数语书之，望各位朋友见谅。

责任编辑：孙克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