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汉东《纵论江淮》序
李永建
有幸接受耿汉东先生的邀约,为他的序跋评论集《纵论江淮》作序。他的序跋评论集内容丰富多彩,形式灵活多样,气象厚重开阔。现特将自己读后的所感、所思、所得记录下来,与大家分享。
耿汉东先生的序跋评论集共由六章构成,分别是:为古典诗文作的序文“古典之序”,为古典诗文作的跋文“古典之跋”,为当代诗歌、散文、小说等写的序跋“当代序跋”,为当代诗文写的文学评论“诗文之评”,作者自己读书感悟、写作经验的随笔“读写之间”,还有就是对杨天亮先生作品的专论“天亮之辑”。序跋评论集雅俗共赏,深入浅出,从不同角度和层面对以淮北作者为主的作品进行了系统的梳理、深度的分析、独到的评介,建构起了一个淮北文学、文化的人文景观,淮北诗文的精华浓缩在尺牍之中,而读者一卷在手,则江淮文采风流尽收眼底。在这里,我想用学术话语、大地情怀、创新精神和使命意识这几个关键词来概括耿汉东先生的《纵论江淮》的整体风格和个性特征。
先说学术话语。学术话语是与百姓使用的日常话语、官方使用的权力话语、商家使用的营销话语和电视、报纸使用的媒体话语等相区别的一种话语形态,与其他话语不同,学术话语不附炎趋势,不媚俗迎合,它有着自己独立的规则、立场、风格、标准、体系和表达方式。在当前的语境中,学术话语往往会被其他强势的话语所渗透、同化、挤压、改造和裹挟,以至于在使用过程中显得步履维艰、谨小慎微。难能可贵的是,耿汉东先生在自己的序跋评论集中,有着学术话语的清醒体认和高度自觉性,因而运用起来从容自如、驾轻就熟。《在宋词中行走》对宋词产生的源头,发展、流变的轨迹,代表人物及其各自的特点等,进行了系统、详尽、深入而独到的梳理和阐释,言之成理,持之有据,分析精辟,是一篇内容、形式俱佳,中规中矩的学院式论文。《李清照再嫁了吗?》从伦理、文化、社会、心理等不同方面论证了李清照没有再嫁的观点,力图探究、还原历史真相,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推理精细,论证严密,敢于质疑和挑战名家、权威,体现了一个学人求真务实,不迷信长者、尊者的学术精神。《让我喜欢让我忧》《对当前古体诗创作的批评》两文则对当下现代新诗、古体诗创作中存在的诸如诗句艰涩、俗白等缺点进行批评,甚至对具体的署名作品指其出主题、用典、格调等不当之处,可谓直言进谏,用心良苦。以至于对生活中和谐相处的文友如杨天亮、汪浩等作品中存在的不足,也是毫不讳饰,不留情面,直言不讳地指出存在的问题,并提出相应的修改意见,与时下相互无原则地吹捧、抬轿子的世俗、庸俗的做法不同,而是自觉地营造起一种平等、善意、良性、健康的学术氛围和生态环境,从而维护了学术的尊严、纯洁和纯粹。人文立场的确立,学人操行的持守,知识分子独立意识的自觉,真善美的学术目标的追求,这些作为学术话语的重要元素的拥有和贯彻,是一个学人身份的标识和品位的显现。
耿汉东先生
次说大地情怀。山东作家张炜有一篇著名的散文《融入野地》,文中作者所要融入的“野地”有两层意思:其一是以野地为代表的大自然,其二是像野地一样朴素原始的民间社会。融入野地,就是对大自然的礼拜、讴歌和对民间形态、理想的向往、追求,这两者共同构成了张炜文学创作的内驱力和艺术架构。而这些也正好可以移用过来解读耿汉东先生的序跋评论集的审美趣味和价值取向。耿汉东有着非常浓厚的大地情怀和自觉的地域意识,他低调而自信地这样写道:“我这人素无大志,不想也不敢放眼宇内,我的笔只关注足下,这块生我养我葬我的地方。”(《学不可以已》)生于斯、长于斯、工作于斯的耿汉东,得天独厚,对自己家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历史人物、风俗习尚了然于胸,写起来也是如数家珍、顺风顺水。在《纵然成尘仍胜雪》《大美烈山》等文章中,对本土作家、诗人的诗文中描绘、吟咏的淮北的美丽山水、杰出人物赞叹不已,对淳厚朴素的风俗民情颂赞有加。孔子曰:礼失求诸野。当主流的价值观念、文化理想、艺术形态出现问题、发生病变的时候,像山东的张炜、莫言,山西的韩石山等作家,大多都是从特定的地域的民间寻求道德理想,激活自由生命,呼唤粗粝质朴的民间艺术形态。耿汉东与这些作家有着同样的审美追求和价值取向:在《为有源头活水来》《悲苦的文学》等文中,对大鼓词、评书、章回小说等这些被以影视为代表的时尚、主流文艺所挤压、覆盖,被当代受众忽视、冷落、遗忘的民间艺术形式,耿汉东则以识珠的慧眼对其鼓与呼,以黄淮地域的审美和道德标准来衡量、评价这些立足淮北观照世事人生的作品,以唤起读者的关注和重视。民间的立场就是平民的立场、大众的立场,犹如莫言所说的是作为老百姓的写作;民间的声音,就是历史的声音,是从遥远的过去、地层的深处发出的回响;民间的艺术形态,则凝结着底层百姓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审美趣味、价值标准和人生智慧。在耿汉东先生的笔下,作者、论者和现实三者交融、叠印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纸上的风景风情画卷,在家乡的山水的欣赏中寄托情思,在故土的历史文化的层积回忆、垦掘中建立文化自信,在风情民俗中汲取精神营养以对抗主流的挤压、污染和毒化,在地方民间艺术的开掘中光大、拓展审美的空间和形态,从而唤醒现实生活中被压抑、扭曲、窒息的生命。
再说创新精神。作诗为文,贵在创新,不仅要超越前人和别人,还要超越自我。耿汉东先生深得作诗为文创新之旨,有着不断自我更新和超越的自觉。虽然他在淮北地方历史文化研究、诗文创作等方面硕果累累,已经出版专著、诗集等十多部,反响很好,影响很大,已经成为了淮北的当之无愧的文化名片。但他并不满足现状,而是努力突破自我:自我反省,自我否定,自我更新、蜕变和超越,凤凰涅槃,变旧我为新我。而如今摆在我们面前的他的这部序跋评论集,就是他在学术研究、文学创作上不断创新求变的记录和投影。这不仅表现在他的每篇评论依据评论对象的内容、题材、风格的不同而调整并运用相应各异的笔调和文字进行分析、论述,因而形式上呈现出多种多样、色彩纷呈的特征,常常给人耳目一新的感受,更重要的是在内容上进行了深度的思索和开掘。比如文学创作中对贵族精神的呼唤等,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对古体诗格律问题的深入反思。在《古调新声韵最长》《为新古体诗叫好》《此身合是诗人未?》等文章中,他再三强调,格律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时过境迁,现在已经成了当代古体诗作者的紧箍咒,束缚、禁锢了诗人的思想情感,使得本来自由洒脱的文学创作成了带着镣铐的舞蹈,因而主张不必固步自封、抱残守缺、作茧自缚,而是要将着重点放在情感的表达和意境的追求上,破旧立新,推陈出新:“过于注重诗词押韵平仄,是当代人创作古体诗词的瓶颈。许多写手都在平仄上雪拥蓝关,而当我们绞尽心力,从容平仄后,却发现平仄只是古体诗词写作的浅层表象,它的深层次写作是在诗词的立意上。诗歌要以立意为先,意是诗的本体,而格律是诗的修饰。”(《古体诗词,朝这边走》)他十分赞成并倡导“求正容变”的格律诗写作革新的方向,并这样写道:“为了更好地抒情达意,适当地破格、变格,应该允许。不求正,格律诗就不复存在;不容变,格律诗就不能发展。”(《新桃总该换旧符》)其实,很多学者都注意到格律诗束缚当代诗人思维和表达的问题,诗人、学者木心这样说:“永明体,四声法,将每个字纳入声部,俨然诗韵的宪法,后人说某诗出韵,即是否定的意思,其实束缚了后世诗人的手脚。”(木心《文学回忆录•唐诗》)而耿汉东在这一问题上的创新处,则是根据自己的创作实践提出了改进的方法,并在同仁中提倡和推行开来,可谓在一定范围内打开了新气象,起到了启发和引领的作用。
后说使命意识。耿汉东对淮北地域文化有着深厚的情结,不仅自己充满着强烈的热爱之情,还用自己的努力对其深入开掘,使其发扬光大,自觉将淮北地域文化的传播、阐释当作自己的责任和使命。由此扩展开来,他还要立己立人,达己达人,对那些立足本土的作者热心帮助,施以援手;对以本地风土民情、现实生活为反映对象的作品,则不仅提供发表、出版的机会,还投入精力进行评论和评价。深受黄淮文化浸润的耿汉东,为人仗义,做事豪爽,古道热肠,常常牺牲自己的时间和精力甘愿为他人做嫁衣。他以自己独有的凝聚力和人格魅力,吸引并组织了一个和谐相处、成绩斐然的人文团体。他们以文会友,在一起谈诗论艺,可谓“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以他为核心,成立了淮北诗词协会,在各类刊物发表诗文、评论文章,出版诗集、专著,一时风生水起。他的这部序跋评论集,就是他对这些诗朋文友热心帮助、尽力推送的集中体现和见证。而这种奖掖同仁后学的情怀,突出体现在他对杨天亮先生的态度上:他不仅为杨天亮先生专门组织、主持了高规格的作品研讨会,还为他每部作品都写了序言或评论——这部评论集的第六章,集中收集了对杨天亮先生作品的十篇评论文章,为杨天亮先生的作品找亮点,挖内涵,说不足,指出路,可谓用心良苦。真诚之心,深厚之情,溢于言表。
最后还要说一下风格。风格的统一和稳定,是一个作家成熟的标志和追求目标。布封曰:风格即人。风格是作家的世界观、经历、审美情趣、艺术修养和气质个性等在作品中的体现。耿汉东的评论文章已经写得炉火纯青,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而这样的风格是与他整个的丰富的经历、豪爽的性格等同构互映的,是他整个生命、人格、审美趣味等的全息投影,正所谓文如其人。他的文章能够依据论述对象的特点而采用相应各异的语言、语调、方法,因而形成了丰富多彩、异彩纷呈、随物赋形、灵动多变的特色。而其中最本色、最个性化,也最能打动人的,有两点,那就是民间本色和侠骨柔情。前者信手拈来,大俗大雅,从容洒脱,豪放不羁,率真自然,痛快淋漓,天马行空,汪洋恣肆,如《学不可以已》《留赠后人常记省》《尽将旧赋入画屏》等;后者如《陪娘说会儿话》《给母亲——写在新书付梓之际》,书写了血浓于水的至情、纯情、亲情转化为精神传承的文化、人文的情怀:那种发自肺腑的儿子对母亲恋恋不舍的赤子之情,情真意切,九曲回肠,直击心扉,催人泪下,而又让人爱不释手,可谓锥心泣血之作。前者阳刚而豪放,后者阴柔而婉约,但因都是发自本心,出于真情,从而浑然一体,合二为一:柔中带刚,刚而转柔,文、人交映,尽显洗尽铅华后的真面本相。而这样的风格,也正是作者已有的精纯特性和未来发展、追求的目标。
行文至此,不由想起了王国维的境界说。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把境界列为首条,定为第一原则,开篇即言:“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在王国维的观念中,境界有两层意思,其一是人格境界,其二是为文作词的理想状态;前者为诗心诗情,后者为诗艺诗技,二者相辅相成,不可偏废。王国维的境界论虽然谈的是写诗作词,也同样启示我们:无论作家还是诗人,无论作文还是立论,都要在人和文两个维度上进入至高境界,那就是,超越地域性、时代性、功利性、名利心,抵达无功利的审美的境界,进入更广阔的领域:立足淮北,走向安徽,胸怀祖国,放眼世界。前人诗曰:“老夫喜作黄昏颂,满目青山夕照明。”笔者之所以用后一句作为耿汉东先生序跋评论集的题名,既是以其意境表达进入耳顺之年的作者耿汉东先生澄明从容的心态和散淡洒脱的文风,同时也是对其人其文未来走向的一个期待。在时世艰难、物欲横流、人心浮躁的时日里,闹中取静,坐而把酒作诗论文,这既是一种生存的策略、生活的智慧,同时也是一种人生的境界。
特以此文为《纵论江淮》做序,也以此文与我所敬重的耿汉东先生共勉!
李永建先生
【作者简介】李永建(1958——),男,河南省长垣县人,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教学和研究,在学术研究上坚守知识分子的良知和人文立场,侧重从人学视角、文化层面观照和解读文学,关注当代国民的生存处境和精神状态。已在《文学评论》《文学评论丛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文艺评论》《当代作家评论》《中国社会科学报》《文学前沿》等刊物上发表《赵树理早期小说文化内蕴解读》《从<夜颂>看鲁迅的幽暗意识》《<平凡的世界>的艺术缺憾和路遥的巨著情结》《“杨朔模式”新探》《新时期文学中四类女性形象与男权意识》《从新时期小说看现实主义精神的回归、发展和深化》《从<红楼梦>的几个题名透视其内在意蕴》《论陶渊明家园意识的内蕴》等文学方面的学术论文40余篇。出版《流浪和归家——文化视野中人的困境和出路》(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年版)、《人的回归、发现和重塑——新时期小说的人学研究》(当代中国出版社2002年版)、《文学与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人论——迷误与救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道论——道的诗性观照》(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等学术专著。
责任编辑:孙克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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