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5 岁 1959年的冬天很冷
死亡 是件很平常的事
村子里几乎天天死人
有的用破蓆卷
有的用桔杆捆
有的脸上盖一块脏兮兮的布
埋上或扔到乱草岗
没有哭声 走得无声无息
村头铁蛋的老婆死了
锁在衣橱
只为多领一碗照影的菜汤
邻居憨白三岁女儿死了
煮熟吃了
多年后眼睛还布满了血丝
春天是个好兆头
天意啊
吃光的树皮吐出了芽蕾
成片的野菜葱韭般茂密
外婆说:“那些疯长的灰灰菜
是死人的魂救活人的命。 ”
年少无知还是司空见惯
对于死并未感到恐惧
我的父亲 叔婶和他们的孩子
还有我的妹妹 都成了饿魂
长大成人
忘記的死亡才开始复活
死者如卵石
铺满记忆的河床
敬畏生
敬畏一粒谷子
懂得珍借生命
才能蔑视死亡
贪生怕死是人的天性
2
6 岁举起武器
对着天地之間无尽的空白
一弹弓 击落一枚枣子
捡起来 吹去尘土
塞进外婆干瘪的嘴里
外婆的脸盛开一朵矢車菊
说:“我外孙真懂事。”
这是我平生得到的最高夸奖。
3
7岁下了一埸雪
旧年的柴垛一身洁白
我攥一枚白鸡蛋
悄悄放进同桌女孩脖颈里
女孩“哎呀!”火炙一般
第八次罚站
手放泥讲台上挨了三戒板
末觉得多疼
喜欢老師发怒的表情
喜歡女孩慌張的样子
我为自编自导的恶作剧打了0分。
4
8岁 沟里捕魚
发大水 浍河倒灌
到处是水 到處是魚
我挑一根点亮的油绳 招魂
魚的影子追着魚
还真抓住一条
像一尾月亮
淡黄色
鱼手相触的一颤
一如稍纵即逝诗的灵感。
5
9 岁 第一次挨骂
一个山东转学的男孩
手举几片煎餅 不节制的炫耀
我和几个同学密谋
把男孩推进了冰沟
二舅骂:沒出息的贼
当然是骂给男孩家长听的
领悟 骂是爱的含义。
赶在早自习之前拾粪
是一门必修课
挎着粪箕四处瞅
牛拉屎 翘尾
狗拉屎 下蹲
羊拉屎摆尾
猪拉屎 哼唧
冻牛粪
似一轮太阳 月亮一饼
冰澌雪融
臭气熏天
白云捂住嘴巴
必须赶在日照之前
倒进粪坑
外婆说:“早起的人,有粪拾。”
我至今保持凌晨读书笔耕的习惯。
6
10岁做一回演员
成份高 当不了主角
《沙家滨》出演匪乙
没一句台词
跑龙套
但切身体验一把
汽油灯照耀的光鲜
没觉得有什麼委曲
一次幕合之后
一个同學对我竖起拇指
“富农羔子演坏蛋,太像了!”
瞬间 舞台倾斜 灯光破碎
涨潮的眼洭
看见大地黑暗涌动
天空星月无光
现实的一记耳光
不可能让命运屈服
憧憬的顽强
屈辱、冷风、荒芫难以阻止
一棵草的成长。
7
11岁 读初中
(三年级跳一级)
出身是屈辱的暗器
射发双眼火光映照......
巨石压得无法喘息
入不上团 戴不上红领巾
说话看人脸色
挺不直少年的腰杆
考试时 递给同位女孩一个纸条
被眼镜老師指着鼻子吼:
“富农羔孑,不老实!出去! ”
泪在眼眶转了一圈 咽回肚里
找不到地缝 我懂得
对生活唯有低眉
0度结冰100度沸腾
隐忍是金
是耻辱
有时也是罪恶的同谋
错不在老师
在那个时代
人民甘愿献祭
生命横遭荼毒
他是我生命中的“贵人”
上帝派他在我人生起步时
上了生动的一课
一个人内心强大
不是征服 而是承受
有些痛是暂时的
咬咬牙就过去了
生活中谁不咬牙
咬住牙的才是汉子。
8
12岁住宿学校
晚自习后
回6里外的家取干粮
风高星稀 月光朦胧
乱草坟岗 鬼火明暗几粒
我走它走 我停它停
一个亡灵飘来
众多鬼魂簇拥
亲人、长辈、伙伴、右舍左邻......
悲偾、痛苦、遗憾、不甘心......
你一句他一句
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交谈溫暖而开心
温暖至今还留在身体里。
9
13岁寒冷的月夜
我为一道不解的几何题
推开银镜老師的寝室门
一位衣发不整的女老師夺门而去
看了不该看的一幕
毕业时
由于“德”不及格
差點没拿到初中毕业证
这可是我的最高学历啊
一生的珍重
后来的一段日子
想向老师解釋我的无意
可直到他去世
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欺凌让人懂得包容
爱的缺失使人慈悲。
这年暑假 麦子丰收
外婆说:“小孩没有腰。割麦去。”
我把唾沫啐在镰刃拇指试锋
我在田硬磨刀霍霍
一弯腰拱到地头
把一垅垅麦浪放倒
扎成一捆捆金黄
摇曳与成熟静静地躺下
我的喜悦 我的依靠
飞快的镰 柔软的腰
收割是我拿手好活
惊飞的鹌鹑、云雀在天空叫好
姑娘们投来羡慕的眼光
一颗孤独的心充满了自豪
短暂的快感无法取悦无尽的劳苦
看看长辈们
腰一律下弯 保持收割的姿势
大多成了罗圈腿 承载生活的重负
劳动是受难受苦受罪
劳动使人变丑变老!
因此 我鄙视一切人把乡村当田园
把劳动说成美。
10
14岁同學大都推荐上高中
因出身 我当然务农
看他们背着行囊远去的背影
我躲在高樑深处 大哭一场
读书是我最大的愿望
高中的门却关闭无情
暗无天日啊!我仰天大喊
崩溃没有回音
我失望但末绝望
我望着床头挂着的镰刀、斧子、锄头
感到刃的锋利与铁的重量。
粮站当会计的二舅
拎回一捆费报表
叫着我的乳名:
好好练字吧 练好了过年卖对联
孤灯清影 灵魂有了依托
熔化夜的柔软
深埋墨的清香
沉迷如同堕入情网
与字相惜
使温暖抵达内心
让虔誠回报良苦
多年后写电影海报 写情书 当记者 搞收藏
一笔好字
铺出一条路
叩开一扇门。
11
15岁挖新汴河
力气小 烧地锅
荒郊野外风大、天寒、月高
头发燎得焦黄
一丝一绺麦穗炀
成全了饥肠 饿不死的伙夫
一顿三个杠子馍
睡倒柴捆一样死沉
别人黑瘦 我胖了十斤
多年后每当从新汴河上走过
亲切又感慨:
当年筋骨摧磨 灵魂憔悴
身體里始終暗藏一条奔流不息的河
住在一滴不破的水里
仍梦想着打下一片天地。
荷锄耕种 一亩三分
外婆说:种瓜得瓜 种豆得豆
结果种豆角 长出根根指头
种冬瓜长成几个睡娃
种红芋 生出一窝老鼠
种向曰葵 长成抱着孩子喜笑颜开的小媳妇
种了一季的汗和累
收获的还是苦曰孑
干脆种谷子
还真收穫了一片金黄
先开镰收割的不是我
而是一群吃公粮的麻雀
地中间虽然站着一个稻草人
但它們已读懂不变的动作
我把丰收拉回家
秋后却发現遗弃的稻草人的胸膛里
住着一对飞来飞去的小夫妻
我不仅收穫了粮食、温暖与乐趣
还交了许多朋友·:勤劳的蚯蚓、心乱如麻的免子、修改谎言的蝉、菜青虫、蝴蝶和瘸腿的黑狗......
与它们相处
够情够义够善够温暖够朋友。
12
l6岁双手抱着推磨棍
一圈一圈无尽的走
和驴的区别
没蒙上眼睛
不怕累
就怕被设计
做一匹野驴多好
那怕饥一顿饱一顿的奔跑
对着天空痛快的吼
像孤雁撕心裂肺的呼鸣
这一年定了两次亲
一个本村姑娘小梅
圆脸黑红 楚楚眉眼
乌溜溜的大辫子两个好看的小酒窝
涤卡布、涤确凉、花方巾、银手镯......
彩礼下过 又退回
媒婆捎话:“这代黑,生了娃还是黑的。”
一个是大姑家的近亲
长我三岁 抱金砖的年龄
相亲时 我没敢抬头
一直盯着她39码的黄球鞋
看了半天
那年交了桃花運但颗粒无收。
13
16岁村头祘过一次命
像道长
着银灰长杉
握竹制笏板
双手合掌
用树枝划个圈
让我跪下 磕头许愿
我当时想都没想
就许下:“吃商品粮。”
真灵验
当年冬天就招工进城
我一生感激活佛
他就是养我
将我托出苦海的二舅父
14
63岁 诗的青春期
敬畏又好奇
生命的秋天
对人生的至深体验
像一枚熟透的叶子
深邃、谦卑、感恩
一颗心放逐
心帆常常深夜启航
常常背着雨滴走过一片草地
随着季风
在时光中远行
一生 得到的很多
也屈服了一些
比如时光
比如生活 、功名、金錢和疾病
雨雪菲菲 行道迟迟
家乡的童年有缺失、痛楚与孤独
也有欢乐、梦想和甜蜜
家乡永远是一个人的神话
是脐带 生命的维系
是返回行进的家乡的持存
踏上诗的返乡之途
是灵魂的启程还是告别?
不想倾诉什么
只是偶尔想起一些少年往事
特能理解当年的自已
(草干丁酉年正月十五夜。修改于二月二深 夜)
陈李林先生
【作者简介】陈李林(木子),作家、诗人、主任编辑。安徽省作协理事、原淮北市作家协会主席。曾任淮北电视台副台长,市委宣传部新闻文化科科长,安徽广播电視台淮北发射台台长。出版小说、散文集。在《清明》、《人民日报》、《南方周末》等杂志`报刊发表各类作品。编导电视专题片、文艺晚会、电视剧20余部在中央、省电视台播出并获奖。获安徽省首届中篇小说奖等省以上奖项二十余个。
责任编辑:王海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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