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恋爱是人生的必需,那么,友谊只能算是一种奢侈。我们常把火焰来比恋爱,这个比喻有我们意想不到的贴切。恋爱跟火同样的贪婪,同样的会蔓延,同样的残忍,消灭了坚牢结实的原料,把灰烬去换光明和热烈。
情妇虽然要新的才有趣,朋友还要旧的好。时间对于友谊的磨蚀,好比水流过石子,反把它洗琢得光洁了。因为友谊不是尖利的需要,所以在好朋友间,极少发生那厌倦的情绪,一种餍足(满足)的情绪,像我们吃完最后一道菜,放下刀叉,靠着椅背,准备叫侍者上咖啡时的感觉。
西谚云“急需或困乏时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不免肤浅。我们有急需的时候,是最不需要朋友的时候。朋友有钱,我们需要他的钱;朋友有米,我们缺乏的是他的米。那时节,我们也许需要真正的朋友,不过我们真正的需要并非朋友。
试看世间有多少友谊,因为有求不遂,起了一层障膜;同样,假使我们平日极瞧不起、最不相与的人,能在此时帮忙救急,反比平日的朋友来得关切,我们感激之余,可以立刻结为新交,好几年积累的友谊,当场转移对象。在困乏时的友谊,是最可以用钱来估定价值了!
从物质的周济说到精神的补助,我们便想到孔子所谓直谅多闻的益友。这个漂白的功利主义,无非说,对于我们品性和知识有利益的人,不可不与结交。我的偏见,以为此等交情,也不甚巩固。
孔子把直谅的益友跟“便僻善柔”的损友反衬,当然指那些到处碰得见的,心直口快,规过劝善的少年老成人。听直谅的“益友”规劝,你万不该良心发现,哭丧着脸;他看见你惶恐觳触的表情,便觉得你邪不胜正,长了不少气势,带骂带劝,说得你有口难辩,然后几句甜话,拍肩告别,一路上忻(xīn)然独笑,觉得替天行道,做了无量功德。反过来,你若一脸堆上浓笑,满口承认;他说你骂人,你便说像某某等辈,不但该骂,并且该杀该剐;他说你刻毒,你就说,岂止刻毒,还想下毒,那时候,该他拉长了像烙铁熨过的脸,哭笑不得了。大凡最自负心直口快,喜欢规过劝善的人,同时最受不起别人的规劝。因此,你不大看见直谅的人,彼此间会产生什么友谊;大约直心肠颇像几何学里的直线,两条平行了,永远不会接合。
多闻的“益友”,也同样的靠不住。见闻多,也许可充当顾问,未必配做朋友,除非学问以外,他另有引人的魔力。德白落斯批评伏尔泰道:“别人敬爱他,无非因为他做的诗好。确乎他的诗做得不坏,不过,我们只该爱他的诗。”言外之意,当然是,我们不必爱他的人。譬如看书,参考书材料最丰富,用处最大,然而极少有人认它为伴侣的读物。
这并不是说,朋友对于你毫无益处;我不过解释能给你身心利益的人未必就算朋友。朋友的益处,不能这样拈斤播两地讲。真正的友谊的形成,并非由于双方有意的拉拢,带些偶然,带些不知不觉。真正友谊的产物,只是一种渗透了你的身心的愉快。没有这种愉快,随你如何直谅多闻,也不会有友谊。接触着你真正的朋友,感觉到这种愉快,你内心的鄙吝残忍,自然会消失,无需说教似的劝导。
在我一知半解的几国语言里,没有比中国古语所谓“素交”更能表达出友谊的骨髓。一个“素”字把纯洁真朴的交情的本体,形容尽致。素是一切颜色的基础,同时也是一切颜色的调和,像白日包含着七色。真正的交情,看来像素淡,自有超越死生的厚谊。假使交谊不淡而腻,那就是恋爱或者柏拉图式的友情了。中国古人称夫妇为“腻友”,也是体贴入微的隽语,外国文里找不见的。所以,真正的友谊,是比精神或物质的援助更深微的关系。
责任编辑:王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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