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挥之不去的记忆

     人的一生中，需要记忆的事情有很多，可真正刻在脑海，随着时间的流逝反而变得更清晰的记忆几乎没有多少。然而，在我的记忆中，却深深地、清晰地记住了那一夜。

　　我那时候还太小，记忆也是零碎的、模糊的。是后来母亲一遍遍的在我的耳边重复、唠叨，我才把那一夜清晰地还原在我的记忆里。

　　“咚、咚、咚！”一阵轻轻地敲打窗子的声音，把我们全家从睡梦中惊醒。那时候没有钟表，也不知是夜里什么时候了。我们吓得缩在被窝里，大气也不敢出。

　　“大哥，是我，”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你们别怕，我是龙玉。大队刚散会，我是偷偷跑来的。那些人马上就到，今天夜里要有大行动。你们全家快穿上衣服起来吧！”

　　这是我们本村的一个好心的叔叔，冒着被抓的危险，偷偷地给我们送信。父亲还没来得及和叔叔答话，脚步声就远去了。

　　黑暗中，我仿佛感觉到母亲的手在颤抖，接连划了好几根火柴，才把煤油灯点亮。我们全家乱作一团。我手忙脚乱地把衣服穿反了，大妹妹吓得直往炕洞里钻，最小的才十几个月大的妹妹哇哇大哭。

　　寂静的黑夜里，狗的叫声由远而近，不一会儿，整个山村的狗都叫了。

　　哐、哐、哐，三下两下，我家的门就被撞开了。黑压压，屋里闯满了人。他们都戴着红卫兵袖章，怒目圆睁，可怕极了。为首的一声喊：“还站着干什么？开始动手！”他的话音刚落，那帮人不由分说，有抬桌子的，有搬椅子的，有抬柜子的。一霎时，把我家弄得个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我站在一旁大哭，吓得都尿了裤子。有一个个子很高的人，长的像个凶神恶煞。他发现了我手腕上戴着一付银镯子，冲到我面前，一下子把我按在地上，把镯子抢去了。我吓得几乎昏厥了过去。许久，母亲才把我抱起来。

　　我家值钱的东西几乎都被抢走了，几个人还不肯走，在屋里乱翻，最后才在炕洞里发现了一坛子黄豆，他们也不放过，连坛子都抱走了。

　　母亲是外祖父、外祖母的掌上明珠。出嫁时，外祖父专门请当地最好的木匠给母亲做了全套家具：柜桌、两把太师椅子、箱子、柜子、真柜厨、梳妆台。画上花，漆上大漆。母亲的同伴们，羡慕的不得了。母亲把自己的嫁妆视为珍宝。我小时候因为爬上椅子去玩，没少挨母亲地打。

　　一夜之间，母亲心爱的嫁妆一样也没有了，我们家除了几口人，就剩下一座破烂的空房子了。用“家徒四壁”这个成语来描写当时的惨象，一点也不为过。

　　父亲呆呆地站着，脸上毫无表情。父亲经历这样的大劫难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刚解放不久，据说当时的运动叫‘斗争复查’。那一次比这一次更厉害，那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也是一帮人闯进家，把奶奶、父亲和叔叔全都赶了出来。那一夜，孤儿寡母只能躲在四面透风的没人住的破房子里，等待着明天出升的太阳。

　　谢天谢地，这一次只是把我们的家具等抢去了，至少还没有把我们赶出家。

　　母亲可不像父亲，她从来就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一下子打垮了。从那以后，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半疯半醒地活着。我从母亲口里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人死了，回不来了；我心爱的宝贝被人抢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上学以后，我和妹妹们因为写作业，没少犯难。家里连一张桌子也没有，夏天还好说，可以搬一个小板凳，把书、本放在门口的石板上写字。可冬天就不行了，我们只好趴在炕上，或跪在炕上，把书、本放在窗台上写。那时的炕上只铺一张宽纹的大席子，刚跪一会儿，腿就受不了。只盼着运动早结束，我们的家具能早回来。

　　十多年过去了，文化大革命终于结束了。被抢去的家具终于又回来了。看着那被破坏的不成样子的家具，母亲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又害怕政策有变。没过几天，便让父亲和小姨用车子拉到博山委托部，卖掉了。

　　多少年过去了，那个可怕的夜晚，仍然浮现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

责任编辑：何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