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这音节里分明挟着一股力量,仿佛从草长莺飞的春日柔光里俯冲而来,任那线袅袅余音开出一朵天蓝色的喇叭花。
春、夏、秋、冬。四季之中,阴平者三,唯夏为去声。你想,若不是这个仄声字,三个平声字连在一起,是不是犯了格律上的孤平?
相对而言,世人似乎对春更加情有独钟。春回大地则喜,春去人间则伤,你见谁在乎过夏天的来来去去?带“春”的姓名多如繁星,又有几人名字里会去带个“夏”字?
就像春天被语言拘禁了一样,夏天同样覆盖着大量标签。如柳荫,如冰镇,如星空。
我们回不到遥远的当初,也无法从文字的笔画里获知它的前世今生,更无法理解那沛然而兴的天地节令。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曰:“斗指东南,维为立夏,万物至此皆长大,故名立夏也。”《诗经小雅四月》开篇即是“四月维夏,六月徂暑”。维夏二字,令我想起一个湖湘人物:方维夏。一百多年前,他是第一师范的学监主任,兼博物与农业课教师。在那个新旧激荡的年代,维夏先生与孔昭绶、杨昌济、徐特立等人一样,热血未冷,变革维新。他们,恍如一束光,照进毛润之那些“同学少年”的青春里。
方维夏的大名,或许就从这“四月维夏”或“维为立夏”而来?
此刻,我只想越过那些夏天的诗句,漫溯至遥远的历史源头一一叩问:为什么中国的第一个王朝自称为夏?为什么这个拥有五千年文明史的民族自称为华夏?为什么我们传统丈量岁月的方式称作夏历?
这是语词的偶然相遇,还是血脉的文化寻亲?
其实,每一个方块汉字里,无论如何演变,那里都安放着先民最初的心思。
《说文》说:“夏,中国之人。”中国,即中原,指黄河流域一带。在远古的农耕文明时代,夏是天地间劳作的场景。那么健壮的一个人,他仰观太阳,顺乎天时;手持耕具,不负大地。夏,以一个耕者的形象代言了中原。夏族,即汉族。由此,华夏日后亦成为与“夷狄”相对的指称。
夏字上半从“頁”省,象人之形,凸显颈项,而面朝南方;下半从“冬”省,意为“止步”。上下合起来,夏之本义即“持久向南”。
在先民心里,南方代表着太阳与炎热;在帝王那里,“面南”代表着尊严和权利。
诸神之战以后,禹的儿子启第一次建立起世袭皇权的人间秩序。这时候,他处于一个为历史命名的神圣时刻。那不是命名一个新生的婴儿,而是命名一个带血的王朝。斟酌再三,他郑重地选择了这个字:夏。
是的,夏天的生长,如此繁盛,如此丰沛,如此强劲。又还有哪一个文字比它更朴素,更庄严,更能承载那生生不息的江山宏愿?
有人说,夏朝之名,缘于夏后一族。那么,夏后之名,又缘于何处?我愿回到夏的语源里,寻找此间的原始图腾与浩然气象。
夏的原初语义,没有哪一条逊色于春秋,或屈让于冬韵。
《尔雅》曰:“夏,大也”,如夏李、夏屋、夏海。后世有云:“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由是,中国亦称华夏。《周礼》曰:“秋染夏”,夏又有华彩、五彩之意。
夏这个季节,上承春光,下启秋色,有如一部盛大而华彩的时间乐章。阳光铿然叩响,白云状如奔马,午后风里飘香。
这乐章的第一个音符,就是立夏。“立,建始也;夏,假也。物至此时皆假大也。”
万物假天地之时而步入大开大合、大生大长的生命之旅。没有春的宛约,没有秋的肃杀,没有冬的严峻,夏的辞典里就是一派绿意盎然的生长。
对于古代皇宫而言,立夏是一场庄重的仪典。这一天,皇帝率百官至南郊迎夏,所到之处便是一片炫目的火红。礼服是朱色的,玉佩是朱色的,连马匹、车旗都要朱色的。那跳跃的朱红,是对赤日骄阳的礼赞,亦是对五谷丰收的祈求吧?
你发现,古人对每一个季节保持同样的虔敬,立春,迎于东郊;立夏,迎于南郊;立秋,迎于西郊;立冬,迎于北郊。
春、夏、秋、冬的时间无形,就这样轻易化作了东、南、西、北的空间象征。中国人的时空哲学,由此可观矣。
就像寒食赐新火一样,立夏这天,宫中亦有赐冰习俗。冰是上年冬天贮藏的,由皇帝赐给文武百官。
在民间,立夏之日犹如一次吃货的狂欢。与其说吃的是食物,不如说吃的是文化。因为,每一道饮食里都加入了一份消夏的期许。
立夏之食,或为饭,或为蛋,或为羮,或为饼,或为糊,或为茶,或为粥,或为豆,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还有一个与“吃”相关的风俗,那就是立夏称体重。按旧时习俗,立夏这天,人们会在村口或台门里挂起一杆大木秤,秤钩上悬一把凳子,大家轮流坐到凳子上面秤体重。司秤人一面看秤花,针对不同对象说出吉利如意的句子。
立夏过后,天气渐渐炎热。地里的瓜菜,树上的果实,枝头的浓绿,它们纷纷将这一季响亮的阳光与丰沛的雨水,化作了一桌故乡的田园,成为此生无法忘却的酸、甜、苦、辣。
我的童年记忆里,夏天是在舌尖上的。
在那些长长的午后,我们蹑手蹑脚踩着知了的叫声,绕过大人的午睡,只为越过山岭去偷张家的盘桃、李家的青梅。或者,直接去上屋,以猴的身段窜至酸枣树上,哗哗摇落那些或黄或青的果实。倘若累了,也可骑在近旁那株百年银杏的枝桠上,斜斜躺在密密丛丛的新叶间,任那南方的风吹动斑驳的光影。
土地给夏天以足够丰腴的馈赠啊。
父亲种植的南瓜大如脸盆,冬瓜长似扁担,紫豆角青豆角,谦卑而柔顺。庭前种的扁豆,满棚满架,黄蝴蝶黑蝴蝶都在园子边翩然盘旋。黄瓜吃起来脆脆的,带着青色的气息;苦瓜可降火,佐以酸菜为汤,已然是回不去的故园口味;茄子与丝瓜摘回之后,总会浸入清水之中;红苋菜稍稍久煮,竟有一种鸡汤似的鲜美。太多的蔬菜,喂养着夏天的胃。芋头,红薯,蓊菜,菜瓜,西瓜……
那时候,寻常人家并无冷饮,留在记忆深处的是那“白糖,绿豆”的叫卖声,总有人骑着自行车,驮着小冰棒厢走村串户。
夏天如此多的美味,人们却依然以苦夏相称。或许是高温之下,人们很容易产生这样那样的不适吧。
好在夏天的田野路旁,到处都是母亲眼里的药方。夏枯草,可以清热;车前草,可以利尿;还有马齿苋,可以解毒;鸡蛋清,可以退烧;竹叶清,灯芯草,钩藤……它们都是那疗救人间的美丽草木。
我们甚至无法回到去年的夏天,又怎么回到遥远的先民岁月呢?
在先民那里,立夏有“三候”。一曰蝼蝈鸣,二曰蚯蚓出,三曰王瓜生。
蝼蝈,小虫,生土穴中,好夜出,今人谓之土狗是也。夜间虫声简直是一部多重合奏,不得不惊讶于古人对自然的感知:他们何以知道此虫的鸣叫就从立夏开始?
蚯蚓,亦称地龙,今人惦记它时,多以之作钓饵也。敬畏大地的先民,似乎格外在乎蚯蚓的变化,以之作为大地之下的冷暖见证。按他们的记录,冬至日,蚯蚓结;立夏时,蚯蚓出。
这世上,没有哪一种动物,不是一个神秘的世界。美国人朵琳·克罗宁与哈利·布里斯联合创作的儿童绘本书《蚯蚓的日记》竟成为《纽约时报》推出的最畅销读物。
王瓜,生于平野、田宅及墙垣,叶圆,蔓生,五月开黄花,花下结子如弹丸,又名土瓜,今药中所用。
立夏三候中,似乎看不出远古的诗意何在。
然而,对于夏天,诗人们从来都不曾停止过歌唱。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高骈并非著名诗人,但“满架蔷薇一院香”一句却令那悠长夏日氤氲着时光的幽香。
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人曰:诗歌合为时而著。谁说合时就是合时代,时令、时间、时光不行吗?此刻,还有什么安静胜于“芭蕉分绿与窗纱”,又还有什么闲适胜于“闲看儿童捉柳花”?
至于孟浩然的“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则恍如从炎热里洞开的清凉,那么幽深致远,那么孤云高洁。
立夏有大美,而发现这大美的,永远只是那颗敏感而丰富的内心。
作者:黄耀红,教育学博士、教授,文化专栏作家。
责任编辑:王海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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