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本是不能从一两句来看的,如果专挑出一两句新鲜的句子就说这是好诗,未免沾上过去评诗家的习气了。不过作诗的人体会到当前的景物,从他自己胸中写出观察所得,使读者能与作者得到同一感想,宛然与作者同时在场,这种诗句一定要从极静寂的境界得来。一人一生也未必有多少机会,所以是难得的,所以值得沉吟玩味。
杜甫诗:“落日在帘钩,溪边春事幽。芳菲缘岸圃,樵爨倚滩舟。”把春江中一片清幽绮丽的光景和自己的生活、情感交织起来,的确使人为之神往,玩味不尽。还有“雨槛卧花丛,风床展书卷。钩帘宿鹭起,丸药流鸾啭”两联,也是古人所称道不衰的(见《石林诗话》)。因为这二十字之中,有事、有景、有情,是诗人自己亲身体验的,与纯从局外描写的不同,加以字法句法又那样流美,怎能不勾引人去再三阻嚼其中情味呢?后来宋朝秦观的“雨砌堕危芳,风轩纳飞絮”,也有相似的地方,宋人也很佩服(见《紫薇诗话》)。但稍嫌太着力一点,不如杜诗在有意无意之间更妙。
写景要切合环境,使人一见即如身入其中。古人名句有可供启发的,例如“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确是晚村光景。“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确是深山光景。“黄云断春色,画角起边愁”,确是穷边光景。“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确是古寺光景。“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确是暮江光景。
古来有些名句,被人传诵不休,其实细按起来,并没有什么深奥的意思,独到的见解。钟嵘的《诗品》里举出几句,如:“思君如流水”,“高台多悲风”,“清晨登陇首”,“明月照积雪”,并且指出这些都不过是就眼中所见到,心中所想到的,率直写出来,好处就在干平淡无奇,并不在乎有典故、有来历,也不在乎新鲜工巧。他的话是很正当的。
诗的工拙固然不是凭一两句句子来断定的,在长篇古诗里尤其是这样。但是在律诗里也不尽然。虽然真的好诗也无须刻意求新求巧,不过因为篇幅短,总要精警健拔,才能出色。类如《六一诗话》里所举的“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严维句),以及“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温庭筠句),前者写春光之中一片融融景象,后者写早起行人所见,都是刻意炼成而使人耐于讽诵的。刘放的《中山诗话》则挑剔前两句说:“夕阳迟是由于花,春水漫何关于柳?”王若虚《滹南诗话》更作一番推论说:“苕溪又曰:不系花而系坞。予谓不然。夕阳迟固不在花,然亦何关乎坞哉?”这都未免胶柱鼓瑟。
瞿蜕园(1894-1973),名宣颖,字兑之,以字行,号铢庵,自称铢庵居士,晚号蜕园,湖南长沙人。现代文史大家、书画家。他出身世家,家学渊源。其父瞿鸿禨(1850-1918)为清季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有诗文集、《汉书笺识》等行世。其岳母为曾国藩之女曾纪芬。他早从近代著名文学家王闿运学,后入北京译学馆主修英语,同时学习法文、德文、俄文等多国语言,又先后在上海圣约翰大学和复旦大学接受现代新式教育,打下了深厚的国学底子和西学基础。他曾长期从政,阅历丰富,出任过北洋政府国务院秘书、国史编纂处处长等职。抗战时期,他滞留北京,出任伪北京大学代理总监督、伪华北政务委员会秘书厅厅长、华北编译馆馆长等职,其时改名为瞿益锴,这成为他一生的污点和后来获罪的原由之一。抗战后,他取号蜕园,意在悔过,要如蝉蜕般告别旧我。他又曾以教授身份在南开大学、燕京大学、辅仁大学等名校执教。1949年后,寓居沪上,以著述为业。后被中华上编聘为特约编辑。代表性著作为《刘禹锡集笺证》、《李白集校注》(与朱金城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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