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逛书店时无意瞥见一隅,垒着两册一体的书,其名曰《文学回忆录》,当时轻蔑一笑:竟有作家妄得以文学史作回忆录?不屑而过。绝想不到半年后自己竟纵欲似的爱上这位作家。
那时,我方读完不修边幅的文学史,自以为懂文学的面貌,才可能长牙,就砸吧砸吧咬现代后现代文学了。年轻芦苇一遇风,不免自觉要驶舵,太“自觉”了。故当时咬得满嘴血红,还拼命哽咽着吞这股飓风下去。至今,这股风依然在肚皮里打旋,旋成一肚子坏水。
这也好,要出气,不免先拗后救。后来每想起,多亏自己傲过,然一步一步谦回去,总比那些人谦着处心积虑地傲、终成拗,那厮最多只能出嗝,出不了气,更毋论小器大器。
示众圆场,到此为止。
今年八月暑假,暂居外婆家避暑,带一摞书及一堆手稿,读书、修稿之余,到田间漫步,期以山村生活储一笔素材。那十余天,开读《文学回忆录》。
不分昼夜地读,二楼廊道设一把胶椅,却不坐,行走捧读的。廊道以远,俯见废弃瓦屋,仰则蓝天烈日,屋脊烟囱、黄墙土路、自家地堂、荒木溪渠夹其间。时遇暴雨,只好避回室内,聆雷躁,嚼解老头的字句。
累如多数读者所感:呀,木心,真是的。
服服帖帖。
于始钟爱老头,中蛊惑那般。
木心有句:描写自己的梦,悼念别人的死,最容易暴露庶士的浅薄。写于五年祭的此文,原来正是要缅事抒情的,忽被老头劈脸打一耳光,不甘心的,决要大肆浅薄一番。
《文学回忆录》是1989到1994年间,木心领十余位后生的一场文学远征。木心笔法,一反从前我读过中国现代文学的韵味,这“五四遗风”,这“远房亲戚”,这醇厚,这样,这。使不止三五次联想:假若没有左右倾洗劫,没有十年胡闹,中国文学艺术会否有哪怕丝毫可能,就是木心的模样?假若,乃先作假后若然,假是命根。可今天木心回来了,且日渐街知。尤其读至木心谈中国现代文学,念一句“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时,顿觉那明明不止一场文学远征,这部书、乃至木心作品的回归,莫不是真正的一场文学远征?
小伙子暗喟:将来,老头是要以大师身份还乡的,他如今尚在门外,多少后生踏破门槛迎他了。
陆续读木心更多作品,枕边是《木心诗选》,睡前醒后一读,津津有味,曾昔决不读诗,尤其现代诗,偶有触掂,不痛不痒。以为诗是把文学塞进文学里,反而不成其为文学。不料自读木心始,从中汲取浓烈诗性,稍有开窍的兆头。读过三两句,袅袅回旋,过一段时日,忽一想起,竟领略别意,顿衍读诗瘾欲了。
木心散文、小说,不能漫详道来,道不尽的,反而徒出评论者马脚。
宛如热恋,余不加节制地示爱。想起初读《此岸的克利斯朵夫》,滥情得不婚也罢似的要倾吐于任何人,你看!他曾说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件终生大事,读他又何尝不是生前身后的头等事呢。他又说人生有时真不如一句陶渊明,难道甘愿以偿的命运就抵他一句纷纷情欲啦?厚重庞巨的思绪当然不能尽意流露,会显得爱者卑微的,只能小心翼翼。特别是烟花四绽的时刻,漫天飞舞着关于木心的颂词,这时候,余只好掩口避到走廊一角去抽烟。良辰美景好不容易初歇,心中的奋爱,才若无其事地泥上来。
读木心,也是老头子读你,养你育你的狄俄尼索斯。
若仗一套教科书学得文学品味,倚整座架构严谨的理论体系,筑成优秀作品的创作规范,哪有这等便宜事。时下环境,闹大师荒。那坛呼风唤雨,不成气候。所谓旧物死绝,大概是你抬头所见的情景,新的又七扭八歪,新得不明不白。幸有奇迹这回事,置之死地而后生,“死”得面目全非,当人们看见“生”,才识相。读木心,正是这一返璞归真的姿态。有者面红耳赤,只好阖上书、推开,见而不视。有者晚来欲雪,期许他能憋几朵雪花。有者不更事,以为术业皆有门路快步通过(君不见三百六十行,各有“科”能“修”、有“证”可“考”有“资”于“评”,祛魅彻底),故此张牙舞爪学着挥幌子,作驯兽状,是捡了便宜,譬如我。只好时而自诫:不要打木心的主意。你不要打木心的主意,老头养你育你的狄俄尼索斯,可你别以为找对门路了,你仍是个路痴。
毕竟,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回去了,雪飞罢,天光白,没有那回事似的,让大家尽情嬉戏好了。
责任编辑:何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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