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湖岸的大山深处住着一家山民,周围群山环抱,翠峰如簇,受朋友之邀,到他家去采茶。阳春三月,风和日丽,我们一行五人沿着崎岖的山径蜿蜒前行。山路狭窄只容两足,我们一个紧跟一个,不断吼叫壮胆,似虎啸猿鸣。山路弯弯,荒草没膝,山间涯边长满比人还高的荒草和芦荻,头顶竹木遮天蔽日,行走其间犹如在隧道里穿行。时而阳光从茂密的丛林间穿射下来,在我们身上洒下斑驳的阴影,就像金钱豹的花纹。我们个个气喘吁吁,汗流满面。
翻过两道山梁,越过两条峡谷,在一个山坳里有一块茂盛的茶地,不过十来垄茶树,一垄大概20米长。望着满眼的翠绿和茶树枝丫间冒出的嫩黄色芽尖,大家都很兴奋,一起扑上去就采摘。几位女士边采茶边唱起“刘三姐”山歌。我也学着茶农的模样,腰里束个用编织袋缝制的大口袋,弓腰撅腚,寻找着从深绿色的枝叶间冒出来的嫩芽,按照“两刀一枪”把嫩芽采摘下来,放入挂在腰间的口袋里。一开始单手采摘,慢慢的就学会了双手作业,再由掐到拔,功效不断提高。所到之处,枝叶间不断发出清脆细小的咔吱吱响声,手在茶树枝叶间跳动,犹如拨动琴弦发出优美悦耳的脆响,声声成韵。
兴致上来,我猛吼一声:“嘿——唱山歌来,哎嘿。这边唱来那边和,那边和…….”
立即有女士们对上:“山歌好比春江水来,哎嘿,不怕山险弯又多,弯又多。”
歌声没停,便是一阵放情的大笑和起哄,“好好,唱得好,唱得好!接着唱,接着唱。”
太阳转过山头,越过旁边丛林直射下来,晒在身上,不是温暖,而是灼热。山坳里像个大蒸笼,我一会就汗往下滴,汗水流进眼里,面前一片模糊,立即用衣袖擦汗,不大一会,衣袖就被汗水洇湿。
这时就有两个年龄大的女士直叫腰酸背疼,立即找一个荫凉处,躲避太阳的暴晒。我想她们多半是怕晒黑了影响美好的面容,才不敢晒太阳的。我是个男人,又这么大岁数了,曾经当过农民,也当过工人,当然是不怕晒的。但是让人吃不消的是这弓腰撅腚的姿势太累人,干了一会就有脊梁骨断裂的感觉,于是不得不直起腰来休息一会再干。随着疲劳的加重,直腰休息的频次越来越多,一棵茶树采不完就要直身休息。但是看看布袋里越积越多的鲜嫩茶叶芽尖,心中便感到一些欣慰。于是,我再次高唱:“嘿——妹妹采茶莫偷懒喽,不要怕累躲阴凉来……”调子仍是“刘三姐”,只不过把歌词改了一下。这一声高唱又唤起大家的激情,于是再也没人叫累,再也没人嫌晒,每人一垄茶树,只顾低头采摘,有的干脆跪在地上采摘,以减轻弯腰之痛。
此刻,大家都沉静下来,再也不把菜茶当玩乐。大家像比赛一样,看谁采得更多、更快,只听咔吱、咔吱响声如音乐洗心潤耳。
一只小鸟就在我头上的一颗野茶树上鸣啭,声音清脆,比我们唱的山歌好听多了。我吹口哨与那只鸟对话,它听到我的和声,叫得更欢,声音更美,悠扬婉转,荡漾在山谷里,像琴声仙音。旁边的一个女士说:“李老师,没想到你还会鸟语。这只鸟正在求偶,碰上你,看它叫得多好听。”
我说:“这只鸟不知雄雌,况且我已老矣,它要求偶也得找你们年轻漂亮点的呀。”
于是,又是一阵放声大笑。笑声在山谷中回荡,绕在树丛的枝叶树梢间,久久不散,夹裹着小鸟鸣叫传给悠悠白云,韵出天外。
时间很快,不知不觉中已经下午一点多钟了,大家都说饿了,于是便找个空阔的草地坐下来吃自带的干粮。边吃边聊天,你一句我一句抢着说:说着笑,笑着说,一刻也不停歇。大家都像是吃了兴奋剂,一时间都忘了采茶的艰辛和疲劳。猎猎山风传递天籁到耳边,我不禁张开臂膀,试图把青山、绿水、花草、翠竹,还有那碧绿的茶树都一把揽在怀里。
短暂休息之后,大家一起又接着采茶。但是再也没有欢歌笑语,大家只是默默的干活,好像是把剩下的一点体力和能量都用于采茶上,再也舍不得唱山歌、说笑话消耗精力。此时每个人都像茶农们一样,趋于功利和采茶的效率。直到太阳挂到山头的一个树梢上,才有人提出该回去了,因为下山还要翻山越岭走很远的路。我就模仿着70年代大生产队干活时队长的口气,拉着长腔吆喝一声:“放工了——记工员把工分记上,每个人都把自己采的茶叶送到生产队加工厂去。”
听我这么一说,大家又是哈哈一阵大笑,然后互相查看,比量着谁菜的茶叶多,谁采的茶叶细。
我们说笑着一路下山,我从路边撇了一根小竹竿走在前面,边走边敲打路两边的野草和青藤,以便打草惊蛇免于被蛇咬了。几个女士紧跟在我的后边,我不断回头,喊声:“走快点,都跟上,别走掉了队。”
眼看太阳从树丛落下山去,这样的路天黑了根本没法走,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走到那个山民家里。这时候,我俨然就是人民公社时期的一个生产队长,领导几个社员群众靠挣工分吃饭。由此,就不免想起七十年代我在农村种地时的历史片段。过去的历史连接我青春的躁动和时代的狂热,犹如蒙太奇,一幕幕在眼前浮现……春种,夏耘,秋收,冬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活干下,筋疲力尽,迈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心中还吟诵着伟人的诗词:“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阳。”回到家里,连饭都不想,倒头就睡,再也不想起来。天天只盼着下大雨,好好睡上一觉……
我们紧赶慢赶,翻山越岭,上坡下谷,绕林穿草,随坡俯仰,赶到了那个山民家里,天就黑透了。所幸一路安全,要不然我这个生产队长就不称职了,一旦出点什么差错,虽然不会受到组织上的处分,但自己心里也是过不去的。
那个山民和我同龄,60多岁了,还干着护林工作,每年有几千块钱的工钱作为补贴。他一脸的憨厚,笑着帮我们从身上解下盛茶叶的布袋,然后又一个个过秤,将我们每人采摘的茶叶都称一遍。我们最多的一人采了四斤,最少的才二斤多,多数都是三斤左右。我问那山民:“这样的鲜茶叶,几斤能炒出一斤成品茶?”
他说:“你们采的茶叶子都很粗,这样大概四斤能炒一斤吧。清明前的茶叶要四斤八两左右才能炒一斤。”
“那么我们采这样的茶叶子,一斤能值多少钱呢?”
“有人来我们这里收鲜叶子,清明前的25----30元一斤。这个时候的,最多20块钱一斤。像你们这样采这么粗,恐怕20块钱一斤也没人要。”
听了她的话,我心里猛一震。这么说,累了这么一天,连中午饭都没吃,一天也才挣了二三十块钱。这还不算栽种茶树的成本。我接着问他:“那么像你们一天能采多少茶叶呢?”
他翻眼望望我,“我们山里人从小就干这活儿,当然要比你们快得多。像这个时候,大概是一个小时能采两斤鲜叶子,一大早上山,干十来个小时,也就是二十来斤鲜叶子。这是最多的了,一般都只能采十多斤,炒出来也就是两斤茶叶。按照现在的行情,每斤茶叶也就卖二三百块钱,也就是说一个人一天采的茶,加工好后可以卖四五百块钱。现在雇一个茶工,管吃管住,每天工钱至少要150,加工一斤茶叶要15块钱。这样一斤成品茶从采摘到加工就得花一百七八十块了,买200多块钱一斤,根本就没什么钱赚。茶树每年要除草、施肥、剪枝管理,这些活儿自己干了,一般都不计算成本。”
“一年能采多长时间呢?”
“春茶也就是清明前到谷雨后这个把月时间,所以靠种茶累死累活忙一年,还不顶你们城里人一个月的工资。农民,怎么搞总还是苦啊!现在年轻人都进城打工去了,种茶的也就是我们这些上了年纪,出不去的人。”
“怪不得我今天沿途看到几块荒了的茶地,荒草已经覆没了茶树。”
“是啊,有门路挣钱的人家,都把茶树撂荒了。”
“这么说,这种茶、采茶也是粒粒皆辛苦啊。”
“是叶叶皆辛苦”一位女士笑着纠正我的用词不当。
我说:“是的,叶叶皆辛苦!”
我带头付给了那位山民二十块钱,其他人也都给了二十三十的。这是我们对他的敬重,充分体谅到他的不容易,作为底层百姓的生存艰难。
我坐上小轿车,心情非常沉重,一路沉默无语,其他几位女士可能是太累了,也都闭眼休息,只听到轮胎擦地的嚓嚓声。我的眼前随时浮现出一棵棵茶树,满眼都是枝叶间的嫩黄芽尖,耳边不断回响起那位和我同龄的山民诉说,同时还有“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的诗词名句。记得不知是哪位诗人写的一首采茶歌,“南山采茶女,晨间闻鸡起。手持竹篓具,上山采茶去。十指撷新芽,双手蝶翻飞。素手溢青香,玉口似莺啼。朝迎旭日红,夜披星露衣。采尽翡翠色,凝成清香味。”这显然是一位士大夫的消闲吟咏,或者是诗人的浪漫。我所体会到的却是腰酸背痛,筋疲力尽的劳动艰辛。
2020.4.16于金龙岛寓所
李继领先生
【作者简介】李继领,自号三一居士。释意:言行一致,表里如一,求真一贯。现为太平书院院长、著名现实主义作家、思想家。
责任编辑:孙克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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