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约束:饮食与言语
那么,孔子在生活中如何修养呢?首先,是饮食方面的考虑。我们求学时读《论语》,常常嘲笑孔子很难相处,肉切得不方正就不吃,我直到年过五十才能体谅孔子的想法,因为牙齿不好的话,肉没有割正,夹着筋在其中,咬不烂,怎么吃呢?
孔子连续讲了十个不食与不多食。譬如,肉看起来颜色已变,当然不吃;闻起来味道也坏了,当然不吃;季节不对的菜不吃;经过冷藏,他不吃;甚至没有适当的配料,他也不吃。这是养生的考虑,因为古代医药不发达,很容易病从口入,所以他在饮食上很有节制。但他有个很特别的习惯,如果主人准备整桌丰盛的菜,他一定站起来向主人拜谢。也许是主人有别的考虑,要托他帮忙,先请他好好吃一顿再说吧。但相对的,他也可以过最穷困的生活。他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论语·述而》)我每次读到这句话,都不禁想起耶稣说的:“狐狸有它的洞穴,天上的飞鸟有它的鸟巢,但是人子(就是耶稣自己)没有放枕头的地方。”耶稣在各地传教时,也是用手来做枕头。
孔子的生活非常简单,和希腊的苏格拉底一样。苏格拉底能饱餐痛饮,也能整日不进食,或只吃些粗糙的食物。他们从来不以吃什么东西为考虑,吃只是必要条件,活下去有另外更重要的目的,这才是他们的着眼点。
饮食之外,言语很容易带来问题。“子罕言利与命与仁。”(《论语·子罕》)孔子很少与人谈“利”。因为见小利则大事不成,一个人要发展大的事业,不要只看小利,所以孔子不谈利。其次,他不太谈“命”,因为命不能改变。第三,他也不主动谈“仁”,因为仁牵扯到个人的特殊状况。我们学儒家要分辨两个字:道与仁。“道”是人类共同的正路,既然生而为人,就应该要走上人的正路。“仁”则是每一个人自己要走的正路,所以谈仁要因材施教。不同的学生问仁,孔子的回答都不相同。道是普遍的,每一个人都要走上君子之道;但个人如何成为君子的具体作为,就要针对个别的情况来说,这叫作仁。最后的结果都一样。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道是人类共同的正路,仁是个人要走的正路,道与仁因而可以通用。譬如,你杀身成仁,是为了个人的正路而牺牲;你以身殉道,是为了人类的正路而牺牲。
言是主动去说,语是与人讨论。我们常常记得“食不语,寝不言”(《论语·乡党》)这六个字。吃饭时不讨论,睡觉时不说话。吃饭时讨论问题会消化不良。为什么睡觉的时候会主动说话呢?年轻时有这样的经验,一到暑假,几个同学约了去谁家玩,整夜不睡觉,躺着说话,说到最后,谁在说?谁在听?也弄不清,这对睡眠不好。
“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他不与别人讨论,并不代表没有这些事。第一,怪就是反常的事情。《左传·僖十六年》记载:“六鷁退飞,过宋都,风也。”六只鸟退着飞过宋国的首都。鸟怎么会退着飞?因为风速大于飞行的速度,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风大而已。第二,力代表武力,孔子不太喜欢谈武力。古代有王霸之分,周文王、周武王,是以德服人,但是到春秋时代只能有五霸了。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称为春秋五霸。五霸以力服人,孔子喜欢谈德,谈力就变成兵法家了。第三,古代“乱”字,指的是造反,社会秩序大乱。他喜欢长远而安定的社会。最后,孔子不谈神,神代表灵异事件。他不谈灵异事件,但是他谈鬼神许多次。古人对于鬼神特别崇敬,因为人死为鬼,鬼神就是我们的祖先。古代负责守护山(如泰山)与守护河(如黄河)的官员,若是负责尽职,死后就被封为神。人看到山,看到大河与大海,产生崇敬的心情。知道自然界的伟大,就会取法乎上,人类生命也由此显示他的尊严,至于天神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孔子谈鬼神的地方很多,譬如他说“敬鬼神而远之”(《论语·雍也》),并不是否认鬼神,而是要尊敬鬼神,但要保持适当的距离。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论语·子罕》)孔子设法弃绝四种毛病。第一,他不随便猜测。第二,他不坚持己见。第三,他不顽固拘泥。第四,他不自我膨胀。把四样毛病统统除掉是很不容易的,因为人与人来往时,总希望受到重视,说的话有分量,说的话能算数,显示自己各方面都超越别人。这是很普遍也很本能的想法。
孔子还说过:“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论语·述而》)他说,德行没有修养好,学问没有研究好,听到该做的事没有去做,有不对的地方没有改过,这些是我的忧虑啊。孔子整天反省自己德行不够好,学问不够好,每天这样思索着就会进步。他让我们佩服,是因为他每天都求上进。他说自己:“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论语·为政》)每十年就有新的境界,我们如果一路走来,始终如一,数十年如一日,那实在是浪费生命啊!
责任编辑:王海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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