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繁田:孔子的一些范畴,比如天、道、仁,都能够充满悲剧感、命运感乃至历史感,为什么到了理就稀薄了?刚才张先生谈到佛教的影响,理的这种状况和对于“静”的追求有关吗?
张祥龙:是,印度的思想方式与中国的思想方式毕竟有些不一样。印度的宗教和哲学有它极高深、极精微的方面,但是也有它自身的特点,比如你刚才说的“静”。他们追求一个某种意义上是脱开了现实世界和实际生活的高妙境界,或者叫作“梵”,或者叫作“佛性”,等等。
并且他们认为,要追求终极的真理就要离开家,这在印度是一个整体的传统,不光是佛教,印度教也是这样。当然印度教也有入世的一面,青年时期要享受人生,壮年要成就事业,但是到了老年,他们也主张要离开家庭,到森林中去反思、苦修,认为这样才能得到人生最终的意义。佛教那就更是如此了。
就这种离开家庭的倾向来说,至少从先秦儒家的角度来看,是有重大缺陷的。但是秦汉以后佛家在中国的影响实在太大了,思想上的魅力自不用说,佛教确实能够讲出一套令中国人耳目一新的道理,并且富于终极性;从现实生活来看,经过南北朝、五代的乱世,百姓非常痛苦,不堪重负,而佛家的观念恰能够帮助人们摆脱忧苦。同时,那时候的人们对儒家的理解已经比较贫乏了,觉得儒家只在现实层面,不够精妙,不够根本,尤其是个人的终极追求得不到实现。
而佛家对宋明理学的影响,我感到有形无形就在这方面,他们追求静,追求一个不变的本体和天理的世界,这方面可能稍有一点走偏,虽然他们也强调理离了气是不行的,但是毕竟理在气先。对于理和气的关系,朱子辨析良久,哪边也不愿意丢,但最终还是理更根本,理更重要。这是有重大思想后果的,在很多地方都体现出来了。
儒家到了理学这里,获得了一个新的形态,表面上变得高深了,能够跟佛家打个平手。 就像现在西学进来,如果我们的传统文化能够发展出一套可以应对西学的东西,大家就觉得很了不起,我们也有高深的妙理。可是,理学确实为此付出了代价。我感到在周敦颐那里路子还比较正,但已经有这个苗头,从程颐往后就更明显了。其实大程还是很愿意把情、理打通,但是没有办法,整个时代的思潮不可逆转,儒家要建立新的范式,能够与佛家的范式相抗衡,他们觉得只能如此。这样付出的代价确实挺大,像刚才我们谈到的,孔子身上最吸引人(至少是最吸引我)的那些方面,确实有所削弱。
曾繁田:张先生常讲感觉直观、范畴直观、本质直观。此三种观照方式,在《论语》的记述当中是否有所涉及?
张祥龙:这样一些直观,现象学尤其是胡塞尔现象学讲得比较多。牟宗三先生有一本书谈“智的直观”(牟先生谓之“智的直觉”),他是从康德的角度讲。智的直观这个思路,在康德那里是被禁止的,他认为人不可能有这种直观。但是牟先生说,中国古代的哲理中就有这种智的直观。可是现象学,恰恰谈出了本质直观。感觉直观或感知直观谁都承认, 是吧,传统的西方哲学一直讲:感觉或感知是一种直观,而理智不是直观,它是对感觉材料的加工。但是现象学用直观打通了感知和理智(甚至理性),所以能够讲本质直观或范畴直观。这对于西方哲学传统的二元化、两分化的思维方法,是一个重要突破。
我感到《论语》里面也有本质直观,当然不像胡塞尔讲的那么僵死。胡塞尔讲的本质直观虽然有重大突破,但还是比较僵硬。孔子的思想方法肯定不是概念抽象,也不是辩证法, 也不是逻辑推演,等等,都不是。我的恩师贺麟先生(贺麟,1902—1992,著名哲学家、哲学史家、黑格尔研究专家、教育家、翻译家,他学贯中西,创建“新心学”,是当代新儒家代表人物之一。)有一篇重要的文章谈宋儒的思想方法。他说宋儒的思想方法是一种“直觉法”,讲得非常精当。他把直觉法放到了理智的后面,那就是后理智的,而不是前理智的。 前理智的直觉光是有所感悟,但是说不出来,也不想去说,没有自觉的思想在里头。像是一个践行的人,有活泼的、原本的认知,但是他没有充分的反思,他没有意识到什么,也没有表达出什么。
理智的反思,能够对之前的实践活动加以反思,但是它在事情过去以后才进行,我叫它“冷反思”。而贺先生讲的后理智的直观,它能够当场做出直观,同时里面是有反思的,我叫它“热反思”,它是当场的思考。贺先生这个讲法当时对我很有启发,他讲陆象山的直观、朱子的直观,各是什么意思。我感觉在孔子那里,直观就更微妙了,我愿意把它称为“情时直观”。情,是一种至情;时,是一种艺术化的时机,儒家以六艺帮助我们领会这个时机。起于“至情”,发乎“时中”,就是这样一种情时直观。
在人生之中,这种情时直观几乎无处不在,只是我们通常没有意识到它的哲理含义。 一位母亲在荒野中生了一个婴儿,她对这个孩子的那种慈爱,里面有没有直观呢,有没有“时”呢?这位母亲不用人手把手地教,她就能够知道怎样去照顾自己的孩子。什么时候该喂奶,她不用特别去学,她对孩子的爱里面,就已经含有这个“时”了,她照顾自己的孩子,与孩子同喜同悲。 这种情时直观,可以比之于西方哲学中舍勒讲的“情感直观”“伦理直观”,但是还更微妙得多。因为舍勒所讲的情感中的道德直观还缺少“时”这一层,不是完全缺少,但是毕竟还没有充分意识到。在《论语》里面,这种情时直观体现得很多,我在课堂上和文章里做过许多具体的分析。比如《学而篇》一开篇孔子就讲到“学而时习之”,里边的“时”就不止于“时常”,而有“时中”“时机化”的意思,也就是在你的所学将忘又还未全忘之时, 将要离有入无之际,这时你“习之”,则必“悦乎”。再比如《里仁篇》孔子讲“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这里边的孝意,就体现在一喜一惧对交互补之“同时”里。
孝是人的天然的情感,但孝并不是现成的,并不是说,我想对父母好我就一定能对父母好。孝里面一定有“时”,真正的孝子,既发自内心地爱父母,也有“时”的智慧。比如我们举个例子,曾子的父亲打他,他不跑,他把自己对父亲的爱、敬、顺,给规则化了。孔子知道以后,大怒:如果不跑,要是让父亲把自己打死了,父亲就犯下了杀子之过。最后曾子也醒悟过来,如果父亲拿大杖打,就一定要跑,如果父亲拿个小棍儿打,就不应该跑。所以,孝不是规则化的,要根据不同的情境有所变化。儒家学《易》,恰恰是把我们原本的爱,用最合乎时机的方式实现出来。
责任编辑:何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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