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婉约之一（文 耿汉东）

 第一章　走近婉约

走近婉约

　　一般词论者都把宋词分为豪放、婉约两大流派。且前者以苏轼、辛弃疾为代表，后者以秦观、李清照为代表，这似乎已成定论，但笔者有所思：被王士祯谓为“婉约以易安为宗”的李清照也有她豪放的一面。诚然，李的词作尤其是后期词作把婉约派推向成熟的阶段，其贡献无与伦比，成为婉约派的代表是当之无愧的。但当我们读到李的诗作“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时，其铮铮铁骨，男儿豪气，也只有苏、辛可比了。尤其是她老年之时，看到南宋王朝只顾偏安一隅，极力主和，不敢谈兵，她满腔悲愤，写了不少豪迈的诗篇。其中《题八咏楼》及一些断句如：“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久刘昆”时，她的豪情壮志以及忧国忧民的阔远的襟怀无不使后人激动不已。当同代的黄璧山人读其以恢复中原为意念的《打马赋》后云：“庙堂只有和戎策，惭愧深闺打马图。”当然，李的爱国情怀与统帅十数万精兵欲“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指挥三军去“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岳飞相比，其激情相去甚远。或者也不能与登楼北望，看到大好河山被铁蹄践踏而目眦欲裂，愤而挥动吴钩，拍遍栏杆的辛弃疾相比。但在当时的政治氛围中，她这种胆量和豪气也是令人震惊的。或许有人会说：李清照的豪迈风格尽在诗中，那就看她的词作《调寄渔家傲》吧：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篷舟吹取三山去。

　　一个年近半百、无依无靠的老妇，在历经丧夫丧国之痛后，仍不息地追求她理想的王国，她要凌空飞去，于是乎，在天雾迷茫、惊涛翻拍的天河之中，荡舟而行，径往天庭，追逼天帝索鹏为骑，乘风而去她向往的地方。问千古词坛，可曾有二乎？凭这阔大的意境，丰富的想象，入伍于豪放系列也应绝不逊色吧。

　　现再回头聆听苏轼的悼亡词《江城子》，在其妻王弗死去十年后的一个晚上，在明静的月下，他闻听天籁，追思亡妻含泪低吟：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是豪放派的主帅在喃喃自语：十年死别后，我千里浪迹，而你却在家乡孤茔一座，这泉壤相隔，生死茫茫，我们怎能相见，焉能相语，岂能相慰啊？老天爷即使让我们相见，你还能认得我吗？我现已伤痕累累，风尘满面，鬓若霜染，早已不复旧时刘郎。他把这生死相思之情，写得如此入心入骨。这是放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念奴娇·赤壁怀古》）的苏东坡吗?这是“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江城子·密州出猎》）的作者吗?这是开拓宋词疆土奠基于豪放派，并使这支队伍浩浩荡荡前进了八百年的统帅吗？答曰“然也”。那么，苏轼是婉约派吗？李清照又是豪放派吗？能用作品的数量来阐释吗？若然，对仅以一曲《春江花月夜》而独步盛唐诗坛的张若虚，是否要以仅其孤篇而重新认定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呢？

　　把宋词分为豪放与婉约，是源于明张南湖的说法，且被后人认可并沿用至今。他在《诗会图谱、凡例》中云：“词体大体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婉约者欲其词调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宏。然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约；苏子瞻之词，多是豪放。大约词体以婉约为正。”虽然如此，但笔者认为婉约与豪放也只是对词的艺术风格一种粗略的划分。因为就是同为婉约各大家而言，其风格亦个性各异：以晏殊、欧阳修为代表的前期小令是典雅含蓄；而柳永的慢词却是真率明朗；李清照、秦观的风格是婉约清新；张先、贺铸则是奇艳俊秀；那么，集婉约派之大成的周邦彦的艺术风格则是典丽精工；而以姜夔为代表的那一批格律派作家其创作风格是骚雅清劲；以吴文英为代表的南宋时期的婉约派作家则是密丽险涩的艺术风格。故而，一个作家，在不同的时期，在不同的环境中，以及不同的心情或出于不同的创作目的，反映在作品中的风格变异应能理解。但是，婉约派为宋词中一大流派是不可置疑的。

　　本文就是要用一些能诠释婉约词风的典型的词或句，来粗浅地解读婉约，尤其“婉”字。然则，何谓婉约，从字义解释，《辞海》云：“和顺婉转”。作为创作风格，笔者认为：清新含蓄，隐约曲折，清丽密婉，奇艳俊秀；正好与豪放派的高旷清雄，豪迈奔放，清刚冷峻，悲壮慷慨的风格截然相反。婉约派的作者们把一种感情，一种思念，从不是直截了当地展现给读者，总是用含蓄的、曲折的甚至是凄楚的语言来描绘，从而表达出自己的心情是悲凉的、凄婉的、甚至是绝望的，以此来反复渲染气氛，使读者心酸，为主人公落泪。

　　现举晏几道《蝶恋花》一词：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这是怀人之作。上片是梦中之状，自与伊人分别，只有在梦里相见了，然而行尽江南蒙蒙烟水之地，找遍她美丽的家乡，总不能与她相会，此为一转折。既然没梦着，故千般销魂的话不能向她倾诉，只有梦醒怏怏。谁知一梦醒来，连回味的余地也消失了（还不如在梦里）此又是一转折。下片是梦醒时分，因伊人不见，情怀难诉，就写封信吧，可她鱼雁无凭，没有确切的地点，又把信寄到哪儿呢？这真是见也见不着，梦又梦不着，寄信又无凭着。此乃再一转折。这皓月千里，相思断肠呵，我来弹琴，用琴声寄相思吧。不想，嘭的一声，琴线又断了，这个可怜的人连琴也弹不成了，这还是一转折。就这短短的十句话，竟有这样多的转转折折，婉转回复，使词情层层深入，又节节顿挫；其感情的表达是如此的情深婉曲，其表现的手法是如此的低回往复。说到情深婉曲，还有一首词与晏几道的表现手法基本相同。请看欧阳修《木兰花令》云：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夜深风行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倚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该词写的是别恨，两句一意，次第显然。上阙写离别后的情形，用“渐行渐远渐无书”，一波三折，逐层写来，最后到“水阔鱼沉何处问”，（人没有影了）。下阙写的是别后之恨，在他生活的视线中消失了，于是，他孤灯自寝，希望在梦中能见到她，可熬尽灯花，她竟不入梦，于是空床独宿。耳听得秋风拂竹，万叶千声，引动了心中愁恨。这是一词三转，作品从伊人远别，消息全无，寻梦无着。由现实出幻想，再由幻想归现实，全词跌宕有序。作者的思恋之情曲折回环，逶迤而来，这样反复渲染的氛围，把作者孤寂和悲哀的情感写到极致。笔者经过这反复的玩味才知道，这就是婉约词了。

　　在宋词的一些作品中，有些句子低回往复，陡然转折，给人一种山穷水尽、无可奈何的感觉。作者在使用“婉”字法，用来表述心中的隐情，确实收到了异乎寻常的效果。下面几例是对婉约之“婉”最好的注释。请看：

　　1、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

———宋·晏几道《阮郎归》

　　2、纵得相逢留不住，何况相逢无处。

———宋·晏几道《清平乐》

　　3、惜花长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宋·辛弃疾《摸鱼儿》

　　4、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宋·苏轼《江城子》

　　5、展转衾绸空懊恼，天易见，见伊难。

———宋·朱淑真《江城子》

　　6、画楼钟动已魂销，何况马嘶芳草岸。

———宋·欧阳修《玉楼春》

　　作者在表达一种感情或者一种意愿，先用假设的口气说出来，然后再用否定的口气来驳倒自己，使这种意愿或感情只不过空想，根本不可能实现。用这种转折的笔法，来表达出作者细腻、微妙、曲折而又复杂的心情，在上述1、2、3例中细致地描绘出作者的无奈与悲伤甚至是绝望。但作者不肯放笔直书、一泻无余，而是含而不露、婉而多曲。你想在梦中相会吗？不可能了，你连梦都作不成（例1）。你想在见面的时候留下她吗？不可能了，你们根本无处相逢（例2）。我们就是见面了，你也不认识我了，更何况我们根本不可能见面。真是肠一日而九回（例4）。婉约派的作者就是这样变直为曲、变浅为深，以此来增强感情色彩。这正是“婉”字在词中的妙用。

　　在婉约词作中还有一些句子表现得非常委婉，没有用转折，而是用递进的笔法，它是层层深入，层层递进，一层更胜一层，有如剥笋，让人一点点地感到无奈，一点点地感到伤心，一点点地感到绝望。故显得词意深沉含蓄，令人惆怅不尽。下面的几例是笔者在读书时记下的典型例句，最能显现“婉”字在词中的功用，充分解读词中婉约之意，现抄录如下，以飨读者：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宋·宋祁《鹧鸪天》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宋·欧阳修《踏莎行》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宋·范仲淹《苏幕遮》

　　离歌自古最销魂，闻歌更在销魂处。

———宋·晏几道《梁州令》

　　已自不成眠，更那酒醒时候。

———宋·向滈《如梦令》

　　羌管不须吹别怨，无肠更为新声断。

———宋·欧阳修《蝶恋花》

　　由于上述例句中，都有一个“更”在其中，其意表述清晰，不再赘释。还有一些词句虽不是明显的转折和递进，但也是和婉有致。例如：

　　寄到玉关应万里，戌人犹在玉关西。

———宋·贺铸《捣练子》

　　今宵谁肯远相随，唯有寂寥孤馆月。

———宋·欧阳修《玉楼春》

　　路隔银河犹可借，世间离恨何年罢。

———宋·晏几道《蝶恋花》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宋·李清照《武陵春》

　　沉思细恨，不如桃杏，犹解嫁春风。

———宋·张先《一丛花令》

　　还是用晏几道的《浣溪沙》来结束这篇解读婉约之“婉”的文章吧：

　　日日双眉斗画长，行云飞絮共轻狂，不将心嫁冶游郎。　　溅酒滴残歌扇字，弄花熏得舞衣香，一春弹泪说凄凉。

　　这首小词充分体现了婉约派委婉曲折的艺术风格，是婉约词风的典型，短短六句话隐藏了二大转折，从而把一个外表轻狂而内心美丽、外表富贵而内心凄苦、外表温顺而内心反逆的青年女子形象呈现在我们面前。上片前两句写歌女化妆斗艳，轻狂形态，并点明了她的身份（从唐以来，神女、云雨、柳絮、桃花，已被用来作为形容妓女的名词），可是（一个转折）你知道吗？我的一颗心（也就是爱情）是不会嫁给他的。语言是何等的决绝，笔力是何等的沉重，更深一层地表现出她灵魂的清高和心灵的纯洁。该片化用了唐秦韬玉《贫女》中“不把双眉斗画长”句及唐李商隐《无题》中“不知身属冶游郎”的诗意。下片仍用此写法，前两句依然描绘出她是如何的舒适快乐，又是溅酒，又是弄花，好像很幸福。然而（一个转折）你知道她的内心世界吗？在万紫千红的春天里，也许是在无人之处，她一直都在流泪，她内心的凄凉向谁诉说啊！

　　哦！婉约，这就是我寻找的婉约。

耿汉东先生

【作者简介】耿汉东，安徽省淮北市人，诗人，文学评论家，地方文化学者。先后供职于中共淮北市委宣部和淮北日报社。喜欢读书，敬畏文字，己创作出版17部作品，主编8部诗集。现为安徽省诗词协会副会长、淮北市诗词楹联家协会主席。  

责任编辑：孙克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