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述毛泽东《沁园春·雪》的写作背景
毛泽东在1936年2月创作了《沁园春·雪》(注一),相隔9年在山城重庆公开发表后,众评纷纭,有的论其意象胜,有的论其意境胜,有的则赞其思接千载,有的则贬其有帝王之志。当再一次捧读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后,笔者则认为这是一曲英雄的悲歌。我们从当时的写作背景加以分析,便可探知毛泽东当时的心情是极其悲壮的。因为毛泽东毕竟是一代伟人,有史以来的一位英明天纵的王者。当时毛泽东遇到了极大的困难,可以说这种困难是前所未有的,因此,毛泽东所发出的感慨虽是王者之叹,也是劫后之叹。其下阙在陈述他的王道,那历代赫赫的王者,在毛泽东眼中也不过耳耳。其上阙则表明他有一种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雄心壮志,即“欲与天公试比高”。可当时的毛泽东是龙潜于渊,故他有一种何时能腾于万里长空的冀望。人们读该词时只觉得其下阙表现诗人的王者之思,其实真正的王者之气则在其上阙中,他放眼而望是南国北国,动辄则千里万里,大有一种吞吐宇宙之雄。所以说,他当时的心情是悲壮而不是悲观的,我们能读出词中的壮美,但如何能读懂词中的悲壮呢?让我们拨开历史的尘雾,重新审视当年的那段岁月。
一、从当时外部环境看
首先是敌我力量悬殊甚巨。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后兵员锐减,全国红军总数由一年前30万减员到数万。在长征期间,蒋介石百万大军围追堵截,再加上国民党地方军阀蜂拥上前,越聚越多,两相比较,力量悬殊可谓大矣。毛泽东从1927年秋收暴动到井冈山打游击,再到江西瑞金成立苏维埃政权,这多年努力的成果,皆因王明左倾机会主义分子的错误领导而废于一旦,这又怎不让毛泽东心情悲愤呢?
其次,在陕北这块贫瘠的土地上,万余中央红军仍难立足。东北军张学良部、西北军杨虎城部数十万人环侍在侧,如果他们倾力一击,毛泽东所率红军亦实难抵敌。况且国民党三十万大军进逼西安,一但张、杨所部围剿不果即刻调陕西,让中央军扑将上来。而疲倦不堪的万余红军,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可见当时的形势十分险恶。历史证明,当年十二月份的西安事变确实给红军带来了极大的转机。但是,毛泽东写这首词时,西安事变并未显示任何征兆。
再次,民族矛盾异常激烈。自“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占领东三省,在1935年后又步步紧逼华北,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祖国的大好河山即将沦为敌手,每一个有血性、有良知的中国人都会奋起抗争的,虽然当时毛泽东手中兵力极微,但仍亲率红一方面军以“中国人民红军抗日先锋军”的名义渡河东征,开赴抗日前线。而蒋介石却调动大军,协同阎锡山阻拦红军东进,同时命令张、杨军队进攻陕北红军根据地,断其后路,致使红军被迫回师河西。当时毛泽东所率万余红军内不足于与蒋介石百万大军抗衡,外则无法与嚣张一时的日寇对垒。时值北国大雪纷飞,毛泽东伫立在秦晋高原上,披襟迎风,壮怀激烈。抬望眼:莽莽的长城,滔滔的大河,都在冰封之中,真是千里同色,蔚为壮观。当东升的红日映照在银装素裹的北国大地上,壮丽的万里河山,更是妖娆无限。这眼中景心中事,怎不让此时的毛泽东心中激情澎湃:祖国啊,伟大的祖国,这百万里的江山,将由谁问鼎?
当年毛泽东曾叩问苍穹:“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但十余年血与火的斗争过去了,八千里路云和月也随风而逝,可答案依然渺渺。这怎不令一生志在报国的毛泽东心中充满悲壮。古人云,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俱皆往矣,眼下所谓的名世者,亦皆碌碌,莫足数也。面对此情此景,此时此刻,毛泽东胸中萌动着难以名状的悲壮之情。他要对山河高歌,一吐心中块垒。
无论当时毛泽东的心情如何悲壮,但他丝毫不坠英雄之志。他再一次向长空发出挑战:“欲与天公试比高”。愈在艰难困苦中,愈显英雄本色,这才是真实的毛泽东。当然毛泽东悲壮情感的流露,不是个人的情感悲伤,而是与国家和民族的忧患紧紧相连,所以忧患愈深,悲壮愈烈,悲壮愈烈,情感愈强。而这种情感的迸发与激越,终于使《沁园春·雪》的创作成为中国古体诗词中最伟大的绝响。
二、从当时内部环境看
虽然长征结束已经七十年了,当我们重新审视历史的时候,就能清晰地看到毛泽东当时的心情并没有因为长征胜利结束而乐观起来,反而在忧心忡忡中有一丝悲壮。
首先是红军领导层的分裂。中央红军经过长途跋涉,冲破蒋介石的围追堵截,于1935年6月在懋功地区与红四方面军会师后,张国焘却企图另立中央,分裂红军。若不是叶剑英见机行事,张国焘的阴谋险些得逞。虽然毛泽东等其他中央领导人有惊无险,但是红四方面军并未随中央红军北上,而红四方面军则是当时红军队伍中实力最强的一支队伍,此时两军的分离怎不使毛泽东心痛。
其次,在中央红军内部亦有个别高级将领曾率部脱离中央去别地打游击,经军委一再电令才归队,可见当时军心并不稳定。将帅不和,历来为兵家大忌。将在外而拥兵自重,则致大军必遭败绩,这已为历史所证明,熟读兵书的毛泽东岂能不知?毛泽东既知,心中岂能不忧?而内忧比之外忧则更是忧之又忧也。
再次,谁持彩练当空舞。在这样一支为数不多的队伍中,且又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毛泽东还不是最高军事统帅,仅为三人军事领导成员之一,更不是党中央的主要领导人。在党和红军危败之时,要有横空出世的飞将军来力挽狂澜。这是时代的需要,也是当时战局的需要。虽然毛泽东有经天纬地之才、力挽狂澜之能,可他并不在主要领导位置上。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名不正则言不顺。这些中国正统的儒家思想对毛泽东是有一定的影响和约束的。虽然毛泽东治军有方,并出类拔萃于其他中央领导人,也有一定的指挥权,但面对这一支军心涣散的疲惫之兵,他此刻的心情应该是十分沉重的。
作为一个要把毕生精力贡献给祖国并力求改变祖国命运的毛泽东怎能不知:当年所抒发的“六月天兵征腐恶,万丈长缨要把鲲鹏缚”的豪言壮语,似乎离现实很遥远。而“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于此时似乎更加急迫和无奈。这内忧外患无不使诗人的心情悲壮到极致,然而就是这极致的悲壮,诱发了毛泽东胸中澎湃的激情。悲愤出诗人,这是文学创作上千古不变的规律。故在巨大的悲情中,正是创作千古绝唱的最佳时机,毛泽东敏捷而准确地抓住稍纵即逝的创作灵感,吟诵一曲旷世绝伦的《沁园春·雪》。这首词的伟大与高明之处在于:虽然作者处于极度的困难之中,心情亦在极度的悲壮之下,但反映在词中依然是豪情万丈,丝毫不是悲凉的况味,反而是一种视通万里、思接千载的英雄壮歌。不仅大气磅礴且豪放飘逸。尤其是歇拍三句其造语之雄劲,更是给人一种水穷云飞之感。令人击节而歌,拍案叫绝。
当代许多大家都盛赞毛泽东的这首词,史学家范文澜称:“气魄的雄健奇伟,辞句的深切精妙,不止让苏辛低头,定评为词中第一首。”而大剧作家吴祖光称:“从风格的涵浑奔放来看,颇似苏辛词派,但遍找苏辛词亦找不出任何一首这样大气磅礴的词作,真可谓睥睨六合,气雄万古,一空倚傍,自铸伟词。”据说蒋介石曾问陈布雷,“你看毛泽东这首咏雪词如何?”陈回答:“气度非凡,气吞山河,可称当今诗词中难得的精品。”
牛家强书毛泽东词《沁园春.雪》
三、与历代王者在激情创作中的不同
文学创作的规律一再表明:巨大的悲喜都是创作的最佳时机。历代帝王在极度悲喜中所抓住的创作灵感而写下的篇章,无一不是传诵千古的名篇,但又无一可与毛泽东的这首词相比论。当年楚霸王率领八千江东子弟雄心勃勃,杀奔中原而来,一路势如破竹直捣咸阳。但在楚汉相争中,惨败于垓下一战,他也知道“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但他终感无颜见江东父老,心中悲凉之极,羞愤不已,拔剑自刎。死前曾作《垓下歌》(注三),其诗在悲凉沉雄中,又添加一份和婉之柔情,令后世者传颂不已,也算是千古名篇了。
当大汉天子刘邦平定四海,位尊九五之时,曾回到故乡与旧友宴饮。想到自己志满意得,威加四海,在兴奋之极时,拔剑而舞作《大风歌》(注四)。诗中的王者之气与英雄之气交相辉映,成为流传千古的名篇。他们都是一代王者,但作为一介武夫或草莽英雄的王者能写下流传后世的佳作,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们以特定的身份在特定的环境下,又在特别的巨大的悲喜中产生了特别的感悟,或者说产生了创作的灵感,才使得他们的作品能感动后世之人。
当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在山城公开发表后,《大公报》的主编王芸生曾发表文章攻击毛泽东有帝王思想。其实王芸生倒也不曾说错,毛泽东在此四年后的确成为一代帝王。他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开国领袖,乃一国之君也。但是他与古代帝王有质的不同,毛泽东代表了广大人民的利益,他是为人民谋福利的。他把政权的得失与民族的危亡和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连,故毛泽东虽由个体情感出发,但他抒发的是无产阶级和中国共产党人的情感,又逐渐升华到对民族和国家的终极关怀。
显而易见,在同为帝王这一水平线上来比论他们的词作,项羽在巨大的悲情中写下的词虽有豪气,但这种豪气却被无奈的氛围所笼罩。而刘邦在巨大的欢愉之中写下的词,的确充满阳刚的王者之气,但细细品赏后仍感有一种小人得志的忘形之感。哪里比得上毛泽东这首词中的大气磅礴,神光凝聚。
毛泽东也是在极端困难下,心情亦在十分悲壮中写下的这首词。他的优胜之处在于:毛泽东虽写悲歌,但歌中难觅悲伤情怀,《沁园春·雪》上阙表现了词人胸罗万里的阔大胸怀,下阙表现了诗人一扫千古的志向。尤其那“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战斗豪情和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必胜信念,不禁使人雄心乍起。其意象之壮,其意境之深,其雄浑之极,问千古词人谁可媲美?这真是悲歌壮写的范例。
在激情创作中产生的灵感,并不是使该作品成为优秀作品的决定因素,灵感的产生只能使成功的作品锦上添花。决定的因素是作者本身的志向阅历及学识修养。毋庸置疑,无论是毛泽东的《沁园春·雪》还是项羽的《垓下歌》以及刘邦的《大风歌》,都是在极度的悲喜中产生了灵感而创造出的作品。但三者间优劣之悬殊是巨大的,原因就是毛泽东具有诗人的气质,思想家的深邃,哲学家的睿智。更重要的毛泽东还对人民革命事业抱有必胜的信念,他知道“前途是光明的,而道路是曲折的”。在此之前他曾说过“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正因为他有这样的胸怀,再加之他的学识修养,所以虽然创作《沁园春·雪》时心情极度悲壮,但反映在作品中的基调却是情感激越,大气磅礴。
许多词论家都评论《沁园春.雪》是一首大气磅礴的壮词,而毛泽东在该词中表现的大气,除了他特定的自身原因外,最本质的因素还是他表现的是整个民族的大气,他代表的是中华民族的根本利益。同时,也是那个激情燃烧的时代造就和养孕了毛泽东的大气。而在这一点上,岂能与刘、项等而视之。
2013年12月,作者耿汉东先生在北京钓鱼台国宾馆举行的“纪念伟大领袖毛泽东同志诞辰120周年”大会上发言
【作者简介】耿汉东,安徽省淮北市人,大学本科。先后供职于中共淮北市委宣部和淮北日报社。喜欢读书,敬畏文字,己创作出版15部作品,主编6部诗集。现为安徽省诗词协会副会长、淮北市诗词楹联家协会主席。
责任编辑:孙克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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