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婉约之十八（文 耿汉东）

第六章    金代婉约词的赏析

对金前期婉约词的解读

   一、简约的概述

   金代的婉约词既不能与两宋词相比，也不能与清词相比论，就作品的数量而言甚至也比不了明代。但是，金代的词人们像宇文虚中和吴激他们本是中原人，宋臣使金时，因负才名而被迫留金。他们在异国的土地上，唱出了许多去国怀乡的词曲，也是非常感人的，他们也是奠定金词基础的元勋人物。同时，金亡北宋，元亡金，一些宋金旧臣在仕金和仕元时写出许多故国之思的作品，后人在阅读时，仍能读出在身世飘零中的点点血泪，像蔡松年、刘著等词人就是这样。值得一提的是，在金代有著名的文学家元好问，他是名震金元两代的大诗人、大词人。在蒙古灭金前后，他和北方人民一齐遭受战争的摧残，在四十岁时他誓死不仕元朝。回乡著述，写出许多著名的诗词，是我国文学史上一个杰出的诗人。金代的诗文成就远不如南宋诸家，元好问却是例外。他的词多取苏辛豪放之风，但也不废婉约风格，因此，无论是豪放作品还是婉约词作，其成就在金代都是最高的。因此，金代的婉约词还是值得一读的。

   二、对金代前期婉约词的赏析

   在金初的词坛上，婉约派的词人们在创作中，就练句和用字上基本是走南宋姜夔的路子，其创作主题大都为去国怀乡的作品，较有名望的首推宇文虚中。他本是宋朝黄门侍郎，在出使金国时，因文才高、名气大，被金朝扣留而滞于金国。但他以苏武自励，誓不屈节。在《在金日作》的诗歌中唱道：“人生一死浑闲事，裂眦穿胸不汝忘。”表达了他对故国的热爱和向往。在公元1146年，金人以其图谋复宋的罪名将他杀害。他是当时的文坛宗主，在全金词中虽仅存二首词，但极有影响。请读《迎春乐·立春》：

  宝幡彩胜堆金缕。双燕钗头舞。人间要识春来处。天际雁，江边树。        故国莺花又谁主。念憔悴、几年羁旅。把酒祝东风，吹取人归去。

  这是典型的表现故国之思的作品，据王灼《碧鸡漫志》记载：“词人久留金国不得归，这是词人在立春日所作。”读此词时，我们可以想见一个滞留外邦、有国难回而又时刻梦绕故国的南朝大臣的不屈形象。从“天际雁，江边树”的自我写照，到“故国莺花又谁主。念憔悴，几年羁旅”的悲愤心情，都足以说明该词充满故国之思。而此时，故国故都都已在异族的铁蹄之下，哪里只是“几年羁旅”啊，分明是有家难回，有国难投了，但是词人还是希望东风能把自己吹回故乡去。无限凄凉之意跃于纸上，还尚有不尽之伤心言语。全词感情真挚，委婉细腻，深得南宋诸家之遗风。词人在《念奴娇》中亦有“流落天涯俱是客，何必平生相熟”的词句，虽与白居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都是一样词意，却不是一样的心情了。

   在金代初期的词坛上还有一个重要的词人，那就是吴激，是宋宰相吴栻之子，大书法家米芾之婿。和宇文虚中一样，在奉命使金时因知名而被留滞，他工诗能文，书画俊逸，深得米芾笔意，书法与蔡松年齐名，号吴蔡体。他是金初词坛领袖，尤精乐府，词风清婉，只可惜仅留存八首词作，然篇篇皆是精品，词境优美，词笔轻灵，韵味幽深。清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金代词人，自以吴彦高为冠，能于感慨中饶伊郁，不独组织之工也。同时，尚吴蔡体，然伯坚非彦高匹。”现请读吴激的代表作《人月圆》：

南朝千古伤心事，犹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             恍然一梦，仙肌胜雪，宫髻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

   这是一首典型的怀古感事之词。据《词林纪事》云：“先公在燕山，赴北人张总侍御家，出侍儿佐酒，中有一人，意状摧抑可怜，叩其故，乃宣和殿小宫姬也，坐客翰林学士吴激，赋长短句纪之，闻者挥涕。”另据元好问《中州乐府》记载，吴激是与宇文虚中同赴张侍御家宴，因看到北宋宣和殿宫人有感，宇文虚中作《念奴娇》先成，及见吴激此词，茫然有失，自愧不如。从此后再有人向他求词者，便推托吴郎近以乐府名天下，可往求之。从而可看出吴激《人月圆》在当时传诵的盛况。

   在词的上片首先使用唐杜牧的《泊秦淮》的诗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是甚为恰当的。这位被掳往北国的北宋宫女，在同为被扣留北国的两位文士面前唱着南朝小曲。而此时北宋已亡，南宋偏安江左，中原恢复已是无望，这确实令人感慨万千。接着词人又化用唐刘禹锡《乌衣巷》诗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此刻的中州故国已易敌手，连皇亲贵胄也已沦落天涯，这与当年王导和谢安檐下的燕子何异也。下片是对这位美丽宫女的描绘：她洁白的肌肤犹如天上的神仙，乌黑的秀发像鸦羽。然而这位南朝淑女，已沦为北国金臣的侍妾，复又何言哉。于是在结拍三句是以血泪迸出：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极妥帖地化用白居易《琵琶行》诗句“同时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以及“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词中不仅拿这位宫女比作当年的琵琶女，而且面对这位可怜的宫女，想到自己的际遇，就如同当年的白居易同感于琵琶女一样泪湿青衫了。

   历代文人对吴激这首词评价都很高。清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云：“陶九成云：近世所谓大曲，苏小小《蝶恋花》、苏东坡《念奴娇》、晏叔原《鹧鸪天》、柳耆卿《雨霖铃》、辛稼轩《摸鱼儿》、吴彦高《春草碧》、蔡伯坚《石州慢》、张子野《天仙子》、朱淑真《生查子》、邓千江《望海潮》，其中惟稼轩《摸鱼儿》一篇，为古今杰作。叔原《鹧鸪天》，为艳体中极致，余亦泛泛，不知当时何以并重如此。余独爱彦高人月圆……感情豪宕，不落小家数。”这是元末文学家陶宗仪所言，他与吴激为同朝代人，所言应为人所信服。而刘祁在《归潜志》中对吴激的词作也极为推崇：“彦高词集，篇数虽不多，皆精微尽善。虽多用前人诗句，其剪裁缀点若天成，真奇作也。先人尝云：诗不宜用前人语。若夫乐章，则剪截古人语亦无害。但要能使用尔，如彦高《人月圆》，半是古人句，其思致含蕴甚远，不露圭角。”

  在吴激的词作中，与《人月圆》主旨相同的还有《风流子》，都是表达家国之痛和身世之感的，请看：

书剑忆游梁。当时事、底事不堪伤。念兰楫嫩漪，向吴南浦，杏花微雨，窥宋东墙。凤城外，燕随青步障，丝惹紫游缰。曲水古今，禁烟前后，暮云楼阁，春早池塘。   回首断人肠。年芳但如雾，镜发成霜。独有蚁尊陶写，蝶梦幽扬。听出塞琵琶，风沙淅沥，寄书鸿雁，烟月微茫。不似海门潮信，能到浔阳。（注一）

   词中对故国的怀念，其感情是真挚而又沉痛的，其中杏花微雨、丝惹游缰、春早池塘等句，对故土的描绘是十分美丽的，然而此时的词人，已是往事亦难回首，回首断人肠，只落得镜里白发如霜，眼前又是风沙迷漫，好似怀抱琵琶出塞的王昭君，故国却也只是梦里相思而已，万难一亲故土的芳香了。

　 虽然吴激留给我们词作不多，但多是故国相思的作品，在《春从天上来》词人唱到：“海角飘零，叹汉苑秦宫，坠露飞萤。梦里天上，金屋银屏。”陈廷焯曾评云：“故君之思恻然动人。”三千里江山已为胡地，数百万子民尽为奴隶，这家国不思也罢，想起来则痛人肝肠。在《瑞鹤仙》中，词人惟有“相对夜语。到而今醉里，听打小窗，梦随双橹”。在清醒之时，思念故土是痛苦的，所以他只有在醉中、在梦里思念东风吹雨的故土，然而，可曾知道：“羁旅余生漂荡，地角天涯，故人何许、离肠里苦。”词人一片丹心耿耿，唯天可表，所以在《木兰花慢》中，词人的形象是：“叹旧日心情，如今容鬓，瘦沈愁潘。”他已被秋苦折磨成沈约和潘岳了。于是他在《满庭芳》中无可奈何地唱到：“应怜我，家山万里，老作北朝臣。”他向往着故国的“江南三月”，企盼着“天际识归舟”。从这些词中，我们能体会到词人悲凉心情和对故国的一往情深，所以，他的词作虽少，却是十分感人的。

   与吴激同朝代又稍后的金代大文学家元好问在《中州乐府》中，对吴激词有所评价：其乐府“夜寒茅店不成眠”、“南朝千古伤心事”、“谁挽银河”等句，自当为国朝第一手。由于元好问积学有素，其《中州乐府》对同代词人评价基本上都是准确的。由此可见，吴激词其成就是相当高的。

        注一：该词下阙不同于夏承焘编选的《金元明清词选》，而著者选用的是唐圭璋编写的《全金元词》。该词在《金元明清词选》为：“回首断人肠。流年去如电，双鬓如霜。欲遣从来遗恨，频近清觞。”

耿汉东先生

【作者简介】耿汉东，安徽省淮北市人，诗人，文学评论家，地方文化学者。先后供职于中共淮北市委宣部和淮北日报社。喜欢读书，敬畏文字，己创作出版17部作品，主编8部诗集。现为安徽省诗词协会副会长、淮北市诗词学会主席。 

责任编辑：孙克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