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贺与李白、李商隐并称“三李”。李贺才大命短,存诗不过二百余篇,而却在唐代诗坛独领风骚。杜牧为他写序,李商隐为他立传,皮日休盛赞他为自李白以来百年内歌诗之翘楚,王夫之说他“真与供奉为敌”。李贺诗是整个唐诗的一个“另类”,极擅“陌生化”处理,不蹈故常,崇峭崛兀,奇思怪想,匪夷所思。很突出的一点表现在他最欢喜也最擅于采取神话传说的意象,大量妙用通感,诗境光怪陆离,迷幻诡异,凸显了诗人超凡想象力,充满了神话的浪漫主义色彩,具有夺人心魄的美感,引发无比丰富的想象与联想。杜牧曰:“使贺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李贺的诗歌具有相当高的审美价值,丰富了我国诗歌浪漫主义的创作内容和方法,严羽把这种体式取名为“长吉体”。学“长吉体”成为一种时尚,连著名诗人李商隐、温庭筠等也多取法李贺。
李贺(790-816),字长吉,福昌(今河南宜阳)昌谷人,后世因称“李昌谷”。
李贺的诗,自古人称之为“歌诗”,诩为自成一体的“长吉体”。这种体式,直到近代还被人所激赏和效仿。清代陈式《重刻昌谷集注序》说:“昌谷之诗,唐无此诗,而前乎唐与后乎唐亦无此诗。”
瑰诡凄艳的长吉体式
李贺诗从源头看,远追楚辞,近承六朝,对浮艳宫体作了重大改造,别具奇警峭拔之特色。虽然李贺存诗仅二百余首,却在唐代诗坛有着不可替代的艺术地位。整个唐代,没有谁像李贺那样将诗写得如此诡激凄艳的。李贺的好友沈亚之在《送李胶秀才诗序》中有“多怨郁凄艳之巧”的评论。严羽《沧浪诗话》中更是将其归纳为一种体,名之为“长吉体”,并指出“长吉之瑰诡,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何谓“长吉体”呢?概言之,即李贺诗在形式、构思、意象、遣辞、设色与风格意境等方面表现出新奇独创的特色。
其一,“长吉体”在形式上表现为短篇歌行。李贺专做古体,擅长乐府,很少写当时流行的近体诗,七律诗一首也不写。李贺深受屈原、李白及汉乐府的影响,多以乐府体裁驰骋想象,自铸奇语,表现苦闷情怀。在创作中,李贺或用乐府旧题写旧事,或用旧题写时事,或自创新题开拓乐府诗的领域。他特别擅长短篇歌行,如《天上谣》《梦天》《帝子歌》《湘妃》等,即后人称为“长吉体”的代表作。李贺为什么特别钟情于乐府古体呢?除了可见他不满于当时诗风的态度外,主要是与李贺精通音乐、娴熟地把握乐府歌行的抒情特点有极为密切的关系。
其二,长吉体”在构思上表现为怪诞离奇。李贺诗歌,给人最突出的印象是,运用超越常规的构思,来驾驭语言和新奇的素材,构造出瑰奇诡异的诗境。诗人在构思与艺术想象上具独创性,他善于运用神话传说和怪诞、华美的语汇,创造出异想天开的意象,着力于意奇而非单是语奇的特点,这些作品中处理出色的,即使是趋奇入怪,却也诗情饱满,画意生动。如构思非常奇特的《梦天》: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
玉轮轧露湿团光,鸾珮相逢桂香陌。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李贺的这些游仙诗,在表达方式上不是抽象说教,而多鲜活形象和具体情节,想象力非常奇特,驰骋幻想。此篇类似七律,八句古体,前四句先写诗人邀游月宫之所见闻,后四句是写在月宫看人间的感觉,其构思的奇诡处,即在从非现实的世界而反观现世,从而揭示世事无常、人类渺小的道理。黄周星在《唐诗快》评价说:“命题奇创。诗中句句是天,亦句句是梦,正不知梦在天中耶?天在梦中耶?是何等胸襟眼界,有如此手笔!”
其三,“长吉体”在想象上表现为匪夷所思。非凡的想象力与奇特的想象,是李贺诗的突出特点。他常常糅合神话传说、历史人物和自然现象来营造神奇瑰丽、令人陶醉的神仙世界。譬如《天上谣》:
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
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璎。
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
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
粉霞红绶藕丝裙,青洲步拾兰苕春。
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
诗人充分展示了奇特的想象力,妙笔虚构,笔下的天堂是一幅尽善尽美的天上乐土绘图:银河上漂浮着闪耀的星星,流云学会人间流水的声音,桂花不落,兰花常开,仙妾采香,秦妃卷帘,仙女拾兰,青凤也娇丽如故,王子驱使神龙翻耕烟云,播种瑶草,呼龙耕烟、羲和驱日走马,仙女青洲寻芳拾翠……这些互不连缀的画面,以仙人活动为主体,以花草龙凤为陪衬,所有的仙人都各司其职又各得其所。诗中所写到的神话传说,是经过诗人想象而改造了的内容,均服从于诗人创作意图,诗人巧妙地把神和人结合起来,把理想和现实结合起来,而意在使天堂的花常开而人常好,与尘世的“花无百日红”形成鲜明对比。因为超凡的想象力,李贺诗中的比喻,也常常超出常情,出人意表,如“羲和敲日玻璃声”(《秦王饮酒》),写太阳的光芒和转动;“忆君清泪如铅水”(《金铜仙人辞汉歌》),写仙人的怀旧与惜别之痛;“芙蓉泣露香兰笑”“老鱼跳波瘦蛟舞”(《李凭箜篌引》),形容音乐的美妙;“蛇毒浓凝洞堂湿,江鱼不食衔沙立”(《罗浮山人与葛篇》),描写溽暑酷热的天气;“一编香丝云撒地”(《美人梳头歌》),形容美人梳头临镜解鬓的刹那;“踏天磨刀割紫云”(《杨生青花紫石砚歌》),赞扬端州石工采割砚石的技巧……因此,“李贺诗中的怪异特征,还主要得力于他迥异于常人的想象乃至幻想,而这想象、幻想又总是和夸张相并行的。”
其四,“长吉体”在题材上表现为牛鬼蛇神。李贺善于描绘虚幻世界,其存诗约二百四十首,提及鬼神的有九十一首,占创作总量的百分之三十八,而且,这些鬼神诗多为李贺诗的代表和精华之作,有“牛鬼蛇神太甚”的评价。这些诗想落天外,出神入化,其诗中神话如“秦妃”“彭祖”“琴高”“王子乔”采自刘向的《列仙传》,“卫叔卿”取自葛洪《神仙传》,萼绿华取自于陶弘景的《真诰》,“贝宫夫人”取自于任昉的《述异记》,唯有“任公子”似无所据,这与《楚辞》、南朝乐府《神弦歌》等南方文学不同。而经李贺的改造,其游仙诗与传统的游仙诗不同,其内容上并非是求得仙果,恰恰表现的是长生幻灭,而且往往是幻想与梦境交织,再造一个浪漫奇诡的鬼神世界,让在现实中无法绽放的生命华彩在幻境中获得超时空的永恒。其实,李贺并不完全相信仙界、鬼域的存在,特别是对长生不老的说法抱怀疑态度,他多次在作品中讽刺前代帝王寻求长生不老秘方的荒唐行为。“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苦昼短》),秦始皇与汉武帝生前迷信方士,花费重金希望长生,但终究难免有浊腐的一死。李贺诗中反复出现鬼神,正说明他憎恨现实而却难以忘怀现实,借仙界鬼域来宣泄现实中理想追求无望的愤恨。当现实中的理想大门对他一一关合,当生命长度在蹉跎与悲苦中快速消逝,李贺只有在他的诗歌中找到消解人生痛苦的特殊途径,在仙境鬼域中畅游与狂欢。“长吉体”多写鬼神,而这些鬼域奇诡但不恐怖,鬼神亲切而不狰狞,甚至有着和人间相通之处。如《苏小小墓》刻画了一个多情同时又心怀长恨的美丽亡魂,她幽清冷艳,但更是可爱凄婉,让人只生怜悯。李贺笔下的死亡,成为诗人对现实的超越,对生命的另一种形式的延续,以鬼魂的运思,平添意境的幽艳凄苦,强化了作品的奇诡冷艳之美。
其五,“长吉体”在语言上表现为冷艳怪丽。李贺非常注意语言的创造性,作诗态度极其认真,镂玉雕琢,“苦吟”不休,以至于呕出心而沥出血,如李纲《读李长吉诗》云:“长吉工乐府,字字皆雕锼”(《梁谿集》卷九)。王琦也说李贺“下笔务为劲拔,不屑作经人道过语”。李贺属意创新,力避平淡,往往喜欢另创新词,这是“长吉体”的优长,但不免留下雕章刻句之迹,成为“长吉体”的短处。李贺非常偏爱将“红”“绿”“泣”“啼”来编织成冷艳凄迷的意象,也十分喜好用“剪”“斫”“死”“血”来营造刺激怪异的效果,奇特的造语,再配以怪异的想象,在设色浓丽中追求奇警峭拔,造成了幽奇冷艳的意境,给人荒诞怪异、跳宕离奇、晦涩朦胧的感觉,可用其诗句“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神弦曲》)来形容。因此,其不少作品不能轻易读懂。晦涩难懂,李贺和李商隐是比较一致的。所不同者,是李贺诗在语言风格上神秘阴森、瑰诡冷艳,是一种“冷艳怪丽”的独特风格。也许是一种绝望与幻灭心理的支配,长吉仕进无路,且体弱多病,其诗中频繁出现的“死”字却达二十多个,“老”字五十多个。诗人还反反复复以“老”来形容,搭配成“老鱼”“老兔”“老猿”“老柏”“老梢”“老雕虫”“老翠华”以及“树老”“皮老”“天老”“地老”等,形成了李贺诗歌语言古怪生新的特征,深刻反映了好景不常、时光易逝的感伤情绪。
概言之,“长吉体”是一种想象奇特、思维奇谲、意象瑰丽、辞采冷艳的浪漫诗风,在中唐乃至整个中国诗歌史上独树一帜,成为晚唐唯美主义诗风的先导。李贺思诡而荒诞,语奇而入怪,尤善于用怪异物象和冷艳色彩来表情达意,调动比喻、比拟、通感等修辞手法以装饰和凝定,凸显视觉的冲击力,产生震人心魄的艺术感染力。这是李贺诗的神奇高妙之处。但是,由于其生活狭窄,性格孤傲冷僻,情绪忧郁伤感,还由于艺术上过分追求奇诡险怪和唯美主义,“长吉体”亦“奇过则凡,老过则稚”,有的作品奇僻晦涩,雕琢堆砌,情思脉络欠连贯,艺术形象欠完整和自然,流于险怪,且有情调浓重伤感之嫌。因此,难怪王世贞用一个“过”字来批评长吉诗。

王志清先生
【作者介绍】王志清,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生态文学研究所所长,兼任中国王维研究会副会长、江苏省中华诗学研究会副会长、光明日报文学遗产研究院专家等,出版专著20余部,发表学术论文200余篇,其中关于王维研究的文章40多篇,代表作有《纵横论王维》《王维诗选》《王维诗传》《唐诗十家精讲》《盛唐诗学》等。
责任编辑:孙克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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