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再来看看杜甫写山的诗。杜甫写了三首《望岳》。我将三首诗的写作年代用绿色标出来了,三首写山的诗写于三个不同时期。我们对他的第一首应该非常熟悉。第一首《望岳》写于他二十三四岁时,最重要的是因为写于盛唐。杜甫科考落榜,那是在开天盛世呀,他一点也不沮丧,欢欢喜喜地云游去了。这就是盛唐人,盛唐人面前没有困难,盛唐人多有美好的憧憬,我曾经杜撰了一个词,叫极端乐观主义精神,极端英雄主义精神,用这个“极端”来形容盛唐人。即使是像这样没考取的很难为情的事情,也还是满不在乎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诗人心雄万夫,俯视一切,具有极高的期望值。第二首就不对劲了,有点英雄气短的意味了。这首诗写在唐肃宗时期,当时杜甫是个拾遗谏官,他为营救一个姓房的宰相而冒犯了肃宗皇帝,被落得个三司会审的处境。后来还是主审官韦陟救了他。颜真卿当时也是三个会审官之一。那个韦陟,是王维的好朋友,据说他因为救杜甫而违背了肃宗的意思,失去了做宰相的机会。杜甫虽然没有下囹圄,却丢了朝官,被发配远走,因此,这首诗中他的情绪比较低落,他想我有什么办法才能弄得仙人九节杖呢?我要高寻白帝问真源。他要想问个明白,我到底有什么不是呀?他感到冤枉,他心里很不服。写此诗的时候,杜甫已经不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了,关键是他已经来到中唐了,时代不一样了。第三首诗则写于晚年,那他则更颓唐了,因为时间关系不说了,我只想提示一下,读诗是应该放在那个特定的时代读的。
王维的诗,写山水的折光时代,他所写的边塞诗也同样折光他的那个时代。他的边塞诗也是盛唐的边塞诗,也是写的盛唐呀。我们来一读他的《观猎》吧。这首诗好的很,好极了,好到什么程度呢?好的方面全让古人说尽了。开头怎么好,中间怎么好,最后怎么好,反正是好的很。沈德潜《唐诗别裁》里说其章法、句法、字法俱臻绝顶。盛唐诗中亦不多见。俱臻绝顶,也就是说,王维的边塞诗也好,好到顶了。还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我读了中国边塞诗史与盛唐边塞诗史,发现没有谈到王维。怎么搞的?边塞诗怎么能够不谈王维?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立刻写了两篇文章为王维伸张。理由有三点,第一王维的边塞诗也绝对的好,你们看古人就说王维的边塞诗已臻绝顶,盛唐诗中也不多见。第二,王维边塞诗的数量也多,除了岑参他排第二。第三呢,从写作时间看,他排名第一,18岁就写的,王昌龄什么时候写的?王昌龄虽然比王维大两三岁,但王昌龄四五十岁才写的,才有比较像样的边塞诗作品的。高适比王维小,岑参更小,他们的边塞诗什么时候写的?怎么盛唐边塞诗能够不谈王维呢?在盛唐边塞诗上王维至少是一个漂亮的二传手,盛唐边塞诗的漂亮的二传手。现在人们谈边塞诗,一般是不会忘记王维的了,这并非是说吸收了我东西,至少有一点我还是比较自慰的,我在这个问题上醒得比较早。我有一本书叫做《纵横论王维》,2000年出版,2008年再版的,现在网上还卖得很好,那里就有这方面的研究。我也看到“豆瓣”上面有人批评我,说我的有些观点不新。你考证过了吗?我的这些观点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提出的。王维的论文多,新意不多,不知道谁抄袭谁了。王维的这一首《观猎》,我现在读来,又是新感觉。《观猎》在中唐的两个选本中是五律,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模样。非常滑稽,到宋代就不对了,宋人只选了前面四句,变成了五绝,而且把它的题目也改了,叫《戎浑》。到了清代更不对了,《全唐诗》里变成张祜的诗了,所有权也不是王维的了。唐人老早就认定这是王维的诗,是王维的五律,怎么后来就变了的呢?五律变成了五绝,还变成了别人的作品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现象呢?很值得反思。王维的《观猎》,前四句正面直写,将军猎渭城,写观看打猎吧。后面几句似乎与打猎无关了,当然要拿掉了。但是,这一拿就不是王维了,就是不懂王维了。前面四句写的非常非常的好,但是正面直写,是常笔,常人的常,平常的常。后面四句好像与题目无关,好像离题了,然而奇就奇在这离题上,如果没有了后四句,单有前四句,就没有这么高的艺术性了,也就表现不出这么深邃的意旨了。后四句写将军打猎之后的活动,那一个“回看”好极了,把前后黏合起来了,浑然一体。关键是那回看处,那是个射雕处呀,这就带出了一个暗典。暗比北齐名将斛律光,那是个射雕都督。有一天这个将军看到头顶上飘来一片乌云,这是什么怪东西,一箭射出,哗哗哗像个大风车似的哗地掉下来一庞然大物,原来是个雕呀。古人有几人能射雕的?只识弯弓射大雕,毛泽东用射雕来形容成吉思汗的旷世武功。王维诗中的这一笔,属于补写,原来围猎的将军就是那射雕之人啊。如果说前四句写猎时,表现的是将军威猛神勇、英姿飒爽的一面,那么后四句写猎后,表现的是将军踌躇满志、闲情逸致的一面,突出将军的意态豪情。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射雕将军,边关才这样的宁靖。千里暮云平,用景来收尾极好,暗示这是盛唐,是盛唐的边关,盛唐天下升平,边关无事。将军哪里是在打猎?分明就是在军演嘛,就像现在的军演,真个是耀武扬威啊。从写人来看,前面四句是正面写将军,写将军的武艺过人,后面四句也是写将军,写将军的从容自得,这是将军的两面性,你怎么能把后四句去掉?那你就是读不懂王维嘛。王夫之非常欣赏此诗的后半部分,他说:“右丞每于后四句入妙,前以平语养之”。他认为这是“用景写意,景显意微,作者之极致也。”王夫之还强行拉杜甫来比,杜甫擅于“取象”,“即物深致,无细不章”。而王维善取境,离钩三寸,鲅鲅金鳞,杜甫未尝问津及此也。王夫之这个人非常了不起,大哲学家大历史学家大文学家大诗人,他在唐诗评选里选杜甫的诗最多,抨击也最厉害。杜甫现在搞得很神圣,不能批的,我觉得杜甫也应该走下神坛。王夫之认为五言诗到这,就是到王维,也到了极致了。王维不只是山水诗绝啦,他的边塞诗也极致也。
王夫之论诗重取境。王夫之的这一段评论说得比较玄,讲的是虚与实,心与景,形与神、情与理、动与静的辩证关系,即意境创设的奥秘。移远以近,变虚为实,即实即虚,超入玄境,给人以无限想象的空间,从而造成切近而又深远的意境。宗白华对王夫之佩服得五体投地,宗白华的《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完整地引用王夫之的这段话。宗白华评论说:“这正是大画家大诗人王维创造意境的手法,代表着中国人于空虚中创现生命的流行,絪缊的气韵。”
时间不多了,我还想讲一首诗,王维的《辛夷坞》。古人说此诗读后“名言两忘,色相俱泯”。而有人就认为这是对王维诗的批判,把静穆说成是王维诗的一种不是,觉得禅是多么的可怕呀,因此而低判王维。我以为,这不是贬斥之语,而是褒扬之辞。读诗读后让人宁静,有什么不好,就怎么不对呢?禅就是静,就是静到极致,修禅就是守住真我的定力。现在人尤其需要宁静,然而宁静也特别难,不能做到的,我们事太多,我们都是行色匆匆的,都是急功近利的。明代著名诗论家胡应麟,把王维的《辋川集》诸作,与柳宗元的《江雪》比。他认为千山鸟飞绝二十字,骨力豪上,句格天成。这诗已经非常非常的静了,静到除了他自己一个人也没有,连一只飞鸟也没有了,但是,用王维的这些诗衡量,“便觉太闹”。柳宗元的闹,是内心充满了怨气,诗的表面平静下蒸腾着不平之气,内心不能平静啊。还是我前面讲一句话,诗有两种写法,一种是气顺的,一种是气闷的。因为气不顺,笔下的山水也就不想闹而闹了,而且是太闹。
柳宗元诗貌似静,是一种寂灭的静,死寂的静。这从他的用韵里就可以看得出来,“绝”呀“灭”呀。即便是用仄声韵,用入声字,也是可以不这么尖利峭凸的,譬如可以用“息”“匿”“默”等。为什么一定要是独钓寒江雪呢?独钓寒江月,不是也很有诗意吗?但是,柳宗元没有那种心情,他一生非常不幸,一直被外放,一直被贬职,后来就死在柳州的任上了。诗中的独钓形象,是一种对抗性的形象,也是一种有所期待的苦苦期待。王维不同,是气顺的,是混同于万物的随任。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花开花落纯为本然本样的自现,不因为有无人的存在,表现的是一种无心生灭、息机静性的机缘,诗人在大寂寞中寻悟到宇宙生命深处的大禅乐。这是生命的最好姿态:既有沉寂,又有绽放;能够高标,也能够低落;生如夏花绚烂,死如秋叶静美。无可无不可。从审美上讲,这叫“无目的的合目的性”。这“鉴赏判断的二律背反”,是康德美学理论的卓见。所谓“目的”,即需要、利害或欲望;所谓“无目的”,即什么目的都没有,什么利害感都没有了,是一种极端自由的意识与状态。但是,审美判断又不是无缘无故,这种意识是“合”某种特定依据的“目的性”的。无目的,是主观的,是主观上已经绝无需求了;所谓的合目的性,则是客观的,符合天道人和。德国著名的艺术评论家温克尔曼(1717-1768)认为:古典艺术的最高理想是“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静穆”艺术品的价值,不在情感的发作而在激情的凝炼,不是火山的爆发,而是海底的静溢。应该说,王维诗的最突出的特征就是静穆与和谐。我们不能说,现实中的王维一点痛苦、一点欲望都没有了。但是,其诗表现出来的是对于痛苦与欲望的消解,是不以痛苦为意、不以欲望为念的平和静穆,是热爱自然、珍惜生命的意旨。而这正是我们今天需要求证或验证的。我的《唐诗十家精讲》,也是这种文本兼人本的审美,将这十个诗雄放到具体的时空里来研究,盛唐是盛唐的模样,中唐是中唐的个性。非常侥幸的是,知乎网把这本书放到一群大家名人的作品中去了,你们看这一页PPT,看看上面是些什么人,闻一多、俞陛云、程千帆、叶嘉莹、周振甫等等等,还有宗白华、李泽厚、罗宗强、宇文所安等等,与我靠在一起的是北师大文学院的过常宝院长。这似乎有点做广告的嫌疑了,商务印书馆的责编也坐在下面,就算是个推销吧!谢谢大家,非常感谢! (完)

王志清先生
【作者介绍】王志清,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生态文学研究所所长,兼任中国王维研究会副会长、江苏省中华诗学研究会副会长、光明日报文学遗产研究院专家等,出版专著20余部,发表学术论文200余篇,其中关于王维研究的文章40多篇,代表作有《纵横论王维》《王维诗选》《王维诗传》《唐诗十家精讲》《盛唐诗学》等。
责任编辑:孙克攀
|
网友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