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启宇先生
江椿字子愚(一八八六----一九六0),四川双流人。清末赴京朝考,取录拔贡,留吏部供职。入民国先后任《国民公报》主笔、四川省政府顾问、川康绥靖公署顾问等职,解放后为四川省文史馆馆员。著有《萸轩诗钞》、《冬青阁诗选》、《小红箫谱》、《听秋词》等。
刘冰研字冬心(一八八一----一九五一),四川华阳人。清末秀才,曾入吴佩孚、邓锡侯、刘湘戎幕。游历大江南北,相交多当时名士。著有《秋柳集》、《寒杉馆丛书》等。
将二位先生诗词存稿合刊一集,是基于以下几点考虑:一、二人年辈相若,籍里相近(皆属今成都市);二、二人诗风相似,都是走的中晚唐清词丽句的路数;三、二人诗词创作虽丰,却散佚不少,合刊篇幅较为适当。序齿刘略长于江,但刘诗作散佚更多,故把江排于刘前。
江子愚现存诗词作品,除家藏的《萸轩诗钞》、《小红箫谱》外,还有上海图书馆藏的《听秋词》,都是民国时的印本。从《萸轩诗钞》自序看,他二十年间作诗不下数千首,只芟存十之二三。加上 《冬青阁诗选》之失传,我们能看到的,只能是其创作的小部份。江子愚诗从中晚唐入手,于清乾嘉以前诸名家亦多用力,形成自家面目。其内容虽不外登临揽古,感时抒怀,但风雨晦冥,内忧外患的时代,旅食依人,浮沉下僚的际遇,却给其增辉添采。
江子愚擅咏古,如咏司马相如:
“残春直盼到秋初,不见归鸿一纸书。博得黄金先买妾,从来薄幸是相如。”
文君、相如,才子佳人,千古佳话,但相如千金卖赋却先买妾,文君作白头吟讽之,故谓之薄幸。
又如咏陈子昂:
“唐家社稷换周家,请立明堂计总差。上苑牡丹犹傲命,可怜才子不如花。”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之陈子昂,何等风骨,但政治上依附武则天,故以傲命不开的牡丹讽之。
二作皆为翻案文章,攻其一端,但言之成理,且议论不碍诗意。
又如咏西湖绝句:
“小青墓上柳条新,苏小坟前春草平。怪道湖名比西子,此湖原为美人生。”
风神潇洒,情怀旖旎。
济南秋感:
“鹊华云树莽苍苍,终古河流一曲黄。海鸟飞残灵气歇,金蚕销尽霸图荒。有人日暮吟梁父,何处秋深吊假王。莫上湖楼更西望,夕阳红处是吾乡。”
上谷怀古:
“中原无地骋吟怀,驱马今从上谷来。沙草已迷辽后苑,塞云犹护李陵台。天教亡国多尤物,人为降胡惜将才。近日楼兰又传箭,摩挲雄剑且徘徊。”
皆气格浑成,隶事典切。
作为诗酒风流的才子,江子愚词兼有婉约、豪放两副笔墨。婉约中见真情而不纤弱,豪放中见气骨而不粗疏。
婉约如行香子二首:
“念了新诗,又念新词。向秋风,念到春期。依然不见,梦里人儿。正燕初来,莺乍语,蝶将飞。 羞被郎知,却要郎知。怕多才,未识相思。若能参透,个里灵犀。愿为君愁,为君病,为君痴。”
“抛下新诗,撇下新词。盼秋河,尚阻星期。芳名两字,长挂心儿。恨月团圆,花并蒂,燕双飞。 除却卿知,更有谁知。怕相逢,又惹相思。晚来风急,早放帘犀。莫为侬愁,为侬病,为侬痴。”
又如离亭燕 留别蕙伶:
“芳草萋萋南浦。叫得杜鹃声苦。纵有千条杨柳线,不系片帆双橹。一个蕙心人,知道者般凄楚。 卿是六朝风度。侬是六朝家数。鞠部笙歌文苑笔,一样为名耽误。甚日到西泠,同买孤山留住。”
又如踏莎行 花朝泛明湖:
“云荡鸥波,风熏蝶路。小楼帘卷天将暮。凭栏不是爱斜阳,家山只在斜阳处。 草梦难凭,花期易误。当初不合轻轻去。春来刚道不销魂,沿堤又长销魂树。”
豪放如百字令 客济南,怀稼轩、漱玉各一阕:
“浑流东下,恁销磨,南宋稼轩词笔。匹马来遊形胜地,犹想从军时节。二圣天涯,九哥江表,汴水都凝血。壮怀孤往,笑他名士如鲫。 长恨青兕来归,黄龙未饮,终剩金瓯缺。凭唤红巾和翠袖,难揾英雄悲泣。公以词名,公真不幸,忠愤谁能识。斜阳烟柳,断肠风景犹昔。”
“易安何处,剩水西桥外,鹊华秋色。柳絮清泉清似镜,曾照西风词客。红藕香残,黄花人瘦,压到檀郎笔。许称同调,除非淮海秦七。 惆怅打马窗中,离鸾镜底,冷落元宵节。枉费苕谿渔隐话,千古依然昭雪。宝枕生寒,玉箫凄断,俯仰成陈迹。谁家门巷,秋千空飏霜月。”
关于江子愚的词作,还有这么一段趣话:解放初,江赋闲在家,生计艰难,遂寄词于毛泽东,卒被安排为四川省文史馆馆员。其词唯记其结句:“但愿梦随芳草,绿到长安。”虽是干谒之作,不愧才人吐嘱。较之柳亚子献诗:“倘使名园长属我,躬耕原不恋吳江。”高下立见。
刘冰研遊幕大江南北,交天下名士,所作甚伙,惜身后萧条,散佚无存。幸得乐至老诗人刘克生抄录保存部份作品,整理编辑为《劫馀灰》、《寒彬馆诗剩》、《寒杉馆词剩》三本油印小册子。所作多登临凭吊,怀人感时,清词丽句,才情足所遣之。
如金陵感旧:
“离宫谁唱雨霖铃,萧瑟芜城灌莽腥。蒋尉莺花付啼鸟,秦淮灯火化流萤。二分明月千家哭,一发残山六代青。回首铜驼秋草里,垂杨终古不堪听。”
又如白下旅怀寄杨云史:
“笛声吹断秣陵秋,重访秦淮水上楼。岁月何曾留马齿,风尘早已污貂裘。灯边红袖三生梦,槛外青山六代愁。国自兴亡谁管得,海棠花下按扬州。”
四川军阀混战、日冦侵东北、陷江南......先生用老杜诸将五首组诗韵写时局之动荡,反复叠之不下数十,兹各举一首:
再拟工部诸将五首(其一):
“井蛙盘踞蜀江山,一夜兵戈满剑关。蛮触混争蜗角上,英雄生死马蹄间。夜郎城畔春潮急,巴子坟边战血殷。漫笑西川降表在,断头能有几严颜。”
哀辽阳用杜老韵(其一)
“谁教虏骑度阴山,戌将生还入汉关。绝域琵琶南渡后,旧京锁钥北门间。三秋雁碛胡尘黯,万里龙沙战血殷。回首可怜孤塞外,悲风日夜吊完颜。”
哀汉南用工部原韵(其一)
“莺花宫殿好河山,灯火楼台夜不关。故国斜阳鞭影里,美人消息战尘间。沙场短发秋先白,碧血平湖水尚殷。六代兴衰皆一辙,到头终是误红颜。”
属对精工,隶事典切,得杜之神韵。
先生矜才使气,即席赋诗,往往一揮而就。所作既多,难免有句重意复之处。讽之者谓:“夕阳芳草,燕子桃花。”八字足以概先生之诗,此亦过份之言。
刘冰研之词,与江子愚同一路数,也是婉约、豪放兼擅。兹举几首为例。
婉约如如梦令 无题
“花外杜鹃啼懒。苦把客愁来劝。劝了反添愁,无奈别愁难遣。休管。休管。惹得杨花扑脸。”
“处处柳绵飞起。门外尺深红雨。不及客愁深,抵得半篙春水。回避。回避。除了相思沒趣。”
又如剔银灯 送春:
“又道海棠开后。正料峭、春寒初透。冷雨惊魂,芳衾妒梦,孤馆灯昏如豆。鹃声似旧。算过了、荼蘼时候。 诗句连宵和就。怅红粉青衫非偶。卿命如花,侬心似茧,何事春池吹绉。相思知否。想两地、影儿都痩。”
豪放如永遇乐 金陵怀古用稼轩京口怀古原韵(其二):
“残霸河山,苍茫犹是,劫灰飞处。三月莺花,六朝金粉,被大江淘去。乌衣巷陌,朱桥芳草,尚有斜阳留住。最伤心,后庭一曲,至今犹怨擒虎。 南朝堪笑,江山半壁,弃掷中原不顾。白雁声酸,黄龙谁饮,惨淡台城路。东林星散,孤城潮打,卷起西风鼙鼓。谩重问,秦淮春去,蒋山叹否。”
又如金缕曲 歌筵赠香兰(香兰工苏州曲)
“真个销魂否。把扬州、二分明月,妙传樱口。解唱江南肠断句,我亦词场昆丑。怎禁得、晚妆时候。听取琵琶衫更湿,看啼痕、点点青衫透。花影下,灯如豆。 江湖法曲飘零后。慨天涯、同嗟沦落,风弦尘酒。见惯司空心己醉,人比黄花还瘦。谩说是、何堪依旧。梦里吴淞曾话雨,笑柔情、又系秦淮柳。诗句在,看罗袖。”
无论长调小令,皆能当行出色。
清末民国,诗坛以宋派为主流。江子愚、刘冰研这样坚持中晚唐风格的,被评为诗品不高。但在文化断层的今天,对照粗鄙无文的“老干体”、低俗浅滑的“打油体”、清汤寡水的“口语体”、拉址逗凑的“实验体”,二位先生的清词丽句、典雅精工、文采斐然,确实值得我们学习借鉴。
杨启宇 2017.06.10
责任编辑:王海峰
|
网友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