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第三天,知青屋里来了位客人。四十多岁,满脸浓密的胡腮,略显夸张的皱纹,头发稀疏,俨然一个花头。来人笑着,嘴咧得很大,笑容很干,眼睛没有一丝笑意,不知什么缘故,来人莫名其妙的有一种霸气的感觉。来人嘴里咂着黑杠子,旁若无人地摇晃着,还假模假式的问了几句。这位不速之客是谁呀?初来乍到不得不出于礼貌,含糊应付几句。来人和我们话不投机,没扯几句就走了。来无踪去无影的怪人,让哥四个有了一个共同的直觉,他不像个好人。我们越发警惕起来,相互告诫,严家堂看来很复杂,留点神,千万别上了坏人的当。
第二天去大队开会,发现那位坏人大咧咧的在会上讲话,稿子都不拿,信马由缰,口才还少有得好。我悄悄问了一下旁边的乡党,结果让我大吃一惊,大队书记。天哪,不得不承认,我确实吓坏了。接下来哥四个拼命回忆,在和他的接触时,有没有什么不敬的举动。
大队书记叫严生广,他家就是我村的,过分的是,他还把自己的新宅院盖在了知青院的隔壁。这让我们很是忐忑,和一个长得很凶的大队书记作邻居,想想都有点莫名的恐惧。
书记是整个大队的老大,自然也是最有权势的人。不得不承认,生广书记是个极有本事的人,也是个吃过商品粮的人。
六一年是自然灾害最严重的年份,严家堂和全国一样也闹了饥荒。当时,在柴达木一个地方邮局已当了支部书记的严生广,娶了妻生了子,日子过得惬意且舒坦。如此年轻便当上了书记,未来仕途一片光明。
生广的父亲早亡,他在众兄弟里排行老五,是众弟兄中唯一在外面工作的,也是老娘眼里最有本事的儿子。当老娘和兄弟们有了难的时候,只能向他求救。生广偏又是个重情义的人,毫不犹豫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又借了些钱,凑了800元钱寄了回去。800元这在当时那是一笔巨款,但放在六一年,放在黑市上去买和黄金一样的粮食,就显得不多了。买来的粮食放在几十口人的锅里,也仅仅维持了一段时间就空了。当老娘再次向他张口时,生广真急了。这是什么情况,他哪里还有钱。万般无奈,严生广一咬牙一跺脚就辞了职,带着他的浙江籍妻子和孩子回了严家堂,他要与老娘兄弟共赴苦难。
生广回村是大新闻,出去是个半大娃伙,回来竟带回一个说话谁也听不懂的美女,还有了娃。更让村人敬佩的是他的仁义和孝心,老娘兄弟有了难,毫不犹豫地舍弃舒坦日子不过,回来与老娘兄弟一起赴难。
生广见过大世面,又极有本事,在村里没待多久,就去了大队当了大队长。和他一起搭班子的是一位老资格的窦姓书记,一山不卧二虎,果然时间不长,就传出俩人不和,争斗得厉害。命运再次垂青了生广,老书记意外的做了件糊涂事。
正月十五村里玩狮子,舞狮队从他家门口通过,被老书记抱着三岁的孙子挡在舞狮队前,非要让他的孙子从狮子口里钻过去。不用说老书记的面子足够大,他的愿望也达到了。本来是一件寻常的事情,可传到公社那里就被上纲上线了,一顶搞封建迷信的大帽子扣了过来。这顶帽子对老书记的资格来说也没什么,可事件越闹越大,结局竟是这位老书记被撤了职。生广渔人得利,在做了一年多大队长后就做上了书记位子。
文革中,生广未能幸免,也遭受了冲击。好在混乱没维持多久,大队的革委会成立,生广进了革委会。又没多久就又当了书记,官复原职了。我下乡的时候,他已成了柳林公社资格最老的大队书记。书记做久了,资格又老,在公社里做起事来就霸道,当时的公社书记据说还是生广的什么亲戚,也不得不让他几分。
关于他霸道的故事很多,举个例子。
有次我去柳林镇赶集回来,碰见他提着架子车的轮子往回走,便随意问他是多钱买的。他愤愤地:“公社院里提的。”
公社割资本主义尾巴,没收了一些架子车等物品,公社干部们就把这些东西象征性交点钱就分了。等生广得到消息赶过去晚了,只抢到了两个轮子。公社分东西明显带着福利性质,是没有大队干部份的。可生广霸道,站在公社院里破口大骂,提了车轮子就走,一时竟无人敢拦,钱也没给。碰上我时,他的愤怒还没有平息。
我俩一起往回走,边走边聊,轮流扛着他的战利品。
闲聊中他从腰里抽出把刀来让我看。我不解:“拿刀做啥?”
“县上传达了个文件,有个村支书被杀了,我现在只要出去就揣着它防身。”生广一脸严肃。我想笑又不敢。
我和生广没多少私交,因为是邻居,他又常来串门,慢慢地我俩越聊越投机。聊的内容与大队、严家堂没一毛钱关系,聊得都是和我们毫无牵扯的国内外大事。那时我的床头也放着《共产党宣言》《国家与革命》,不是摆样子,也在读。我不得不承认,是睡前读一会儿。
写到这里,想起村里在宝鸡工作的人讲的一个故事。说的是厂里有个青工,给人介绍自己克服失眠的经验。晚上若睡不着了,就把毛选拿出来读,灵得很,一会儿就睡着了。这本是带有开玩笑的话,却被人举报了。厂里还算仁义,只开了那位青工的批斗会。
有一天,生广拿着份报纸进了我的房子,嚷道:“波尔布特这家伙厉害,敢整。该我儿直接就进了共产主义,把咱超了。”生广一副崇拜的样子。
我哪懂马列主义,共产主义也是从中学课本里知道一点,偏偏却不肯附和,非常固执的怀疑,波尔布特搞得是不是共产主义。其实,我们对波尔布特夺取政权后的执政情况一无所知,仅限于人民日报的零星报道。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大放厥词,有点像现在的球迷,看着球赛侃球。平时我和生广说话毕恭毕敬,一旦聊起来就会变得放肆。好在生广并不在意我的张狂,因为他和我一样,并不真的操心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在受苦,只是为了吹牛过瘾、心里舒坦。有时也会争得面红耳赤,有时会对争论的结果哈哈大笑。那种娱悦的氛围带给我许多快乐,很是难忘。
当时兴提拔年轻女干部,北山大队提拔了一位十八岁的姑娘做书记。这姐姐干劲很大,连续查出几期大小队干部的男女关系问题,且揪着不放,在公社里都闹得纷纷扬扬。聊起此事,我很为该姐姐的干劲振奋。生广却不以为然:“工作么,不能光在这事上整……这种事,人要是操了心,那整天想的就是这种事……文革的时候整我,光男女关系就十几起。”
“有没有么?”我笑问。
生广岔开了话题:“过去讲,老干部要正确对待造反派,现在是造反派要正确对待老干部了。”
我没大没小的说了句电影台词:“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说完他先嘿嘿地笑了。
05年回村见他,他感慨地说:“赵军,你属于内秀。”这种评价显然来自当年的聊天。
我和生广的交往很平等,这曾大大满足了我所剩无几的自尊。也让我很感激。他爱抽卷烟叶卷的黑杠子,卷烟叶是紧缺货,在当时的情况下很难买,我母亲正好下放在省土产公司。回西安就让母亲帮忙托人买了二斤卷烟叶送他。说心里话,我是黑五类子女,用不着巴结他,巴结了也没用。我送给他时,他没推托。没想到没过几天,他竟送了一瓶自己泡制的灵芝酒,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的阅历里, 灵芝就是仙草的同义词,只在神话中读到过,他竟送了我一瓶。那淡黄色略带甜味的灵芝酒,让我和俩朋友喝了个精光。也就是这件事后,我从心里把他当朋友了。知青为了招工,为了搞好关系,向大队干部送礼是家常便饭,生广这瓶酒难能可贵。
我和锦学去县城,借了生广的自行车,回来碰上大雨,我们冒雨往回赶。自行车骑在泥泞的路上,车子轮子链条都塞满了泥。尽管我在还车时好好洗了一下,但还是很担心。生广看着他的新车:“这么大的雨你就骑回来了?”“嗯,怕你用”我小心的回答。“我儿心坏了”生广心疼地说。我知道错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生广爱惜的上下打量着自行车,生广接着说:“没事,车么就是骑的”。我虽然没再借过他的自行车,但这件事并没影响我俩的关系。以他的地位和权势,我觉得他挺大气的。
生广虽然是大队的老大,却一点不古板,有时还像个坏小子。有次他写了三个字让老面和建良认,俩人摇头不识。生广就撩凉话:“你的洋学生,连这字都不认识”。说着便拿着纸条一脸坏笑进了我的房子,老面和建良跟在后面。
建良说:“赵军,书记写的这三个字我咋没见过。”
我接过纸条一看愣住了,上面写着:“屌肏屄”。我抬头看看生广,他一脸坏笑:“不认识吧”。
这三个字在小说里一般都用叉表示,尤其是肏字更是少见,不过我在红楼梦中王熙凤和贾蓉戏弄贾瑞的桥段里见过此字,自然认得。我刚念出来,生广仰起脸大笑,开心的像个孩子:“还是赵军有文化,哈哈。”
老面和建良来了兴致,忙拿出本子记下。这三个字在骂人中已用得烂熟,却不认识,真是长了学问。
可能生广真的认为我有学问,在后来的农田基建、修抽水站的工地中,安排我做宣传,办黑板报,写通讯稿,挣了许多轻松工分。更有意思的是让我和当地的民间艺人,一起搞了一个阶级斗争教育展览,混了半个月的工分。这一切,确实和我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身份不符。
改革开放后,生广不做书记了,带着自己的儿子在宝鸡天水一带搞起了建筑,很快就先富了起来。零五年我回村看他,他已在柳林镇买了门面房,和他一起过的小儿子,开了一间装饰装修店,小日子过的很滋润。
二00五年十二月三十日晚,我坐在去北京的火车上,接到生广的电话。他儿子给西凤酒厂的人装修房子,主家给了几张贺年卡,可以中奖。他便想寄给我,向我要地址,我婉言谢绝。第二天就要去伦敦看儿子,过完春节才回来,他却执意要寄。
我是一个瞌睡很多的人,那晚,我一夜没睡。
生广送孙女来西安上大学,我请他吃饭,饭桌上随意说一句,我想写关于严家堂的书,作为老大很想采访他。他满口答应,遗憾的是我一直没能成行。
二零一四年底,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他说:“我近来身体很差,感觉非常不好,你要想采访就早点,迟了就来不及了”。我当时说了许多安慰他的话,答应过年去看他。那时我正在筹备电视连续剧《白鹿原》的拍摄,忙的脱不开身。过完元旦不久,就传来他去世的消息,我莫名的难过了一阵。
很遗憾,我就知道他这么多,没法再多写了。
严生广曾任柳林公社窦家庄大队书记,享年80岁。
我很后悔没能最后见他一面,如果知道他会去世,无论如何也会去看他,可惜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我常想,如果我能完成对他的采访又如何呢?
留诗为念:
明珠暗投亦枭雄,游刃腾挪云乘风。
新桃旧符寻常事,乱云飞渡挽大弓。
【作者简介】西安光中影视公司总经理,其拍摄的电视剧作品《121大案》、《李向阳》、《白鹿原》等电视连续剧。
责任编辑:孙克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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