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严家堂的五年知青生活,是在被拒收和撵狼的响器中开始的。
我在严家堂熟识的第一个人,是给我们做饭的厨子。
享受厨子的待遇源于严家堂的拒收,究竟是苗成抗不过公社想息事宁人,还是严家堂人厚道,不愿看着我们这些十七八岁就离乡背井的娃伙过于恓惶。总之苗成良心发现,而我们因祸得福,享受了一把驻队干部的待遇。
第二天,四人没去村民家吃饭,因为接到通知,队上派了一个厨子专门给我们做饭。那年头不知天高地厚,更没心没肺,把村里的好意当成了做知青的福利。全不知老三届曾给严家堂留下的糟糕印象,苗成要不是因为知青问题是高压线,相信他会死扛到底。
第一次去吃饭的情景已不记得,却记得学会的第一句西府话是跟厨子学的。厨子得知我们去逛柳林镇,就叮嘱顺便捎点菜回来:“洋学生,你的给咱买点红萝卜,白萝卜……对啊不?”一种特殊的节奏,让厨子的西府腔很好听,浓郁的地方特点也让我们觉得新奇,一路学着说,边模仿边乐。后来在村里待久了,才知道当地人也不常说“对啊不”。“对啊不”的词义包含着谦和,有商量的意思,还透着一丝儒雅。
堂堂外表的厨子四十多岁,精明强干从外表就溢出来了,一身农家衣服他穿出了干部的感觉。他讲卫生,饭做得好,平和的谈吐中,自然流露出见过大世面的模样。遗憾的是他叫什么名字已不记得,好像叫什么堂,姓严。我和他接触的时间只有七天,如果长一点,或许会有更多的了解。
吃饭时喜欢和厨子聊天,他的谈吐,阅历,举手投足,惹得初涉世事的我们私下议论:“厨子是个什么人啊”。
厨子果然是个干部,准确地说是个下野干部。我清晰地记得他那一副淡然的模样:“我在大队、小队都干过。”自从差点把大队书记当成了阶级敌人,就对深不见底的严家堂处处谨慎。对初来乍到的娃伙来说,江湖实在险恶。在厨子身上,能看到那种只在书里能读到的做派:平和不张扬,大气不傲气。自从知道了厨子的下野身份,再和他相处,便收敛了许多,恭敬了许多。在厨子身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一日做干部,终生是干部。
厨子不像个常干农活的人,倒有点像村里在外工作的人。他从不占小便宜,很守规矩,灶上也没见少过东西。他不在灶上吃饭,做好饭就会安静的蹲在一边抽烟。等着我们吃完,他便会去刷锅洗碗,收拾完厨房才回家吃饭。他的行为让我们觉得别扭,多次劝他和我们一块吃,他都谢绝了,弄的我们有点不好意思。
惬意的日子仅仅过了七天。
第八天的早上,四人和往常一样去吃早饭,厨房的门却锁着。来到厨子家,门也锁着。回来的路上碰见队长苗成,我们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先开了腔:“你的以后自己做饭吧。”还是那个做派,嘴上沾着烟,也不解释,背着手就要走。
其实我们四人都会做饭,下乡前也有心理准备。只是觉得厨子不够意思,相处的不错,怎么走了连招呼也不打。新朝不依问了一句:“人呢?不做咋也不提前说一声”。
苗成回过身愤愤地:“该我儿跑了”。
跑了?跑哪了?昨天我们一起还聊的开心,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苗成也不解释,背着手走了。
在房东嘴里才了解了一些情况。厨子确实跑了,而且是举家外逃。究竟为什么跑,犯了什么事,房东不说,村人说不清。
我熟络的第一个村人就这么消失了,我有点替他担心。那个年月,住哪都要有证件,走哪吃饭都要粮票,他将怎么生存,会在哪落脚,更何况还带着老婆和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在我的认知世界里,这似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我开始留心关于他的故事。
那段日子他成了村人议论的焦点,出乎意料的是,对一个悄悄举家外逃的人,却很少有人讲他的坏话。有一点是众口一词:“这人太有本事,太爱折腾”。
了解的多了,关于他的故事就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
厨子是村里的能人,不但做过多年干部,胆子还特别大,碰上事也不怕事,他在村里有着很好的口碑。江湖上流传最广的传说,是在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严家堂没粮了,作为队长的他竟擅自做主,将队里的牛悉数赶到山里换了粮食。这是把天捅了个窟窿,当时的政策,杀一头耕牛和杀一个人的罪差不多,更别说十几头牛了。果然,用牛换粮的事很快就暴露了。县上公安局都来了人,厨子在全县彻底摇了铃。用牛换粮食事件最终如何了结,村里没人能说清,其中内幕一般村民也不可能清楚,只是越传越邪乎了。结局只有一个,他就是能,天大的事也能摆平。了解到的结果是厨子的队长被撤了,也遭了许多罪,不但挨了批斗,还被关了一段日子。事情过去久了,细节谁也说不清。但村人说起这件事,能感受出那浓浓的感念之情。厨子让严家堂在三年自然灾害里,没饿死一个人。
还有一件事,和厨子用牛换粮食一样出名。
厨子是村里的能人,但凡外出去县上市里办事,都会派他去。一次从市里办事回来,他给自家媳妇和他邻村的相好一人买了一件花罩衫。不知是花色品种有限,还是他就喜欢这个花色,他给俩人买的一模一样。花罩衫在农村很是稀罕,也就是这花罩衫惹出了故事,在严家堂传了很久。
一日黄昏,他从大队回来,看见前面有一女子,穿着他买的花罩衫,厨子一时兴起,以为是自己相好,便过去从背后一把抱住,嘴里说着:“走,砖瓦窑。”那女子一把挣脱恼道:“娃他爸,再甭成精了,咱好好回去在咱炕上么,去砖瓦窑弄啥……”后事厨子如何应对,村人没说。
两件事我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厨子。
厨子外跑事件渐渐被淡忘,有时聊起也只是惋惜,村里婆娘很替他媳妇和娃担心,也为他媳妇鸣不平:“拉扯着三个娃,咋说走就走,婆娘一句怨言没有……该我儿还真是有福”。
大约在厨子外逃一年后,有人在山里见过他,据说他日子过得很滋润。
能人在哪都是能人。
厨子是我在严家堂遇见的能人之一,尽管我和他只有七天的交情,却留下很深的印像。四十多年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仍感触良多。我会不自觉的遐想,在后来改革开放的浪潮里,他又会有什么作为?
留诗为念:
纵驰天马任我横,
世俗羁绊已零丁。
一骑尘绝随风去,
吃瓜观者言已轻。
赵军先生
【作者简介】西安光中影视公司总经理,其拍摄的电视剧作品《121大案》、《李向阳》、《白鹿原》等电视连续剧。
责任编辑:孙克攀 |
网友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