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老赵眼里的严家堂之 杀威棒（文 赵军）

严家堂，曾用名凤翔县柳林公社窦家庄大队一队。

一九七四年四月十六日下午五点，在严家堂村口的破庙前停下一辆卡车，从上面下来四个知青，我就在其中，那年我不满十七岁。

讲严家堂的故事，应该先说说凤翔。这座不大的西府小县，到处洋溢着牛逼。它是大秦的发祥地，埋了19位秦国国君。它又是个很邪的地方，别人舍得一身剐，惦记的是把皇帝拉下马。凤翔人舍得一身剐，却把秦始皇他妈的肚子搞大了，硬是给秦始皇又整出俩兄弟来。我又不得不说凤翔人很懂规矩，凤翔古时叫雍城，西府人说话“雍”“瓮”不分，凤翔人卖瓮就从不叫卖，而是不停敲瓮，买者便知是卖瓮。凤翔人处事很低调，热爱水利建设的苏东坡在凤翔当官时修了凤翔东湖，它比杭州西湖的苏堤要早得多，却从不见凤翔人张扬以致东湖很少人知晓。凤翔有三宝：东湖的柳，柳林的酒，姐姐（姑娘的意思）的手。东湖的柳指的就是苏东坡修的东湖边栽的柳树，林则徐栽的柳树现在还活得枝繁叶茂。柳林的酒是鼎鼎大名的西凤酒，姐姐的手是指姑娘的手非常的巧，随便举个例子，凤翔人的鞋垫都是绣着花的。

凤翔很牛，严家堂也很牛。我在这里当了五年知青，看到了许多牛人牛事，听我慢慢道来。

我们刚下来卡车就开走了，空旷的原野没有一个人，只有百米外的村子渐渐被炊烟笼罩。身旁蹲着一座用庙改的小学早已被弃用，破旧的已说不清它更像庙还是学校。触景生情，不由得心中生出一股凄凉来。早上还在新城广场，我和我的同学戴着大红花，坐在卡车上，人们敲锣打鼓绕城一周，尽管一路上七八个小时的颠簸，又下起了雨，但还是浩浩荡荡。真正来到目的地严家堂却没人理了，我们准备进村找人打听，这时从庙里窜出个人拦住我们。来人三十多岁，方脸细眼，白白净净，鬓角已过早生出些许白发，背手咂烟，眯着本来就不大的眼睛。他吃烟很有特点，用纸卷的旱烟而不是烟袋，咬在嘴里，确切的说是粘在嘴唇上，嘴唇不论怎么张合，烟都不会掉下来。后来才知道，他就是一队的队长严苗成。他极其冷淡：“你的回去，洋学生严家堂不要”。

苗成横在路上的霸气，劈头盖脸的话语，把所有人都打蒙了。响应号召而来，热脸却蹭了冷屁股。这时的我像是被发配来一样，饥肠辘辘的冒出一个词，杀威棒。我们没有武松的本事，面对挥舞杀威棒的队长，我们毫无办法。

后来和苗成熟了，知道他的父母早已亡故，有个在外面工作的哥哥，年纪轻轻也去世了，嫂子留下七八岁的侄子也嫁了人。我见过这个男孩，很清秀，瘦的像非洲难民。苗成的两个亲儿子胖乎乎的，不像是叔伯兄弟。村人都说苗成的媳妇厉害，我在严家堂五年，和她没打过交道，话都没说过。

二00七年，支书生广来西安送孙女上大学，我请他吃饭，在饭桌上见了这个已长大的男孩。四十岁上下的他，全没了小时候的样子，长得黑壮黑壮。他在西安三桥做生意，已买房安了家。他还把两个弟弟也带了出来，跟他一起做生意。饭桌上我曾问起苗成的情况，不知谁打了个岔，男孩没顾上说，我也没再提起。

苗成堵着不让进村，来送的亲朋好友有些社会经验，围着苗成说着好话。我们曾是红卫兵，尽管两眼一抹黑，也不妨碍我们摸索着去五里外的公社去讨说法。没到孔家庄就与骑车赶来的公社干部相遇，事后猜测，可能是卡车司机向公社干部说起我们没人理的境况。公社干部便急匆匆的赶过来与我们相遇，干部没听我们诉说缘由，只是不停地安抚着：“你的放心，把他日能的，他说不要就不要了，我这就过去，你的慢慢往回走。”来去匆匆，自行车扬起一股尘土。

公社干部怎么和苗成交涉的不得知。我们回到村里公社干部已经走了，队上也为我们安排好了住处，一切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拒收事件就像梦一样。后来才知道，当时的大环境，知青问题是高压线没人敢碰，苗成哪里敢抗。苗成气堵来源于曾在村里插过队的老三届，他们给严家堂留下了浓重的阴影。

回村天已黑了，村里把我们四个安置在副队长仲泰家。刚进院，热心的仲泰他娘，就给端来了热乎乎的热搅团，悬着的心也放了回去，知道杀威棒有惊无险的过去了，开始好奇地看着房东大娘和仲泰妹子在来回忙活。那晚再没见苗成，连房东的儿子副队长仲泰也没见。在以后的五年里，这件事再没人提起。

端着饭刚要吃，村外突然传来敲盆声和声嘶力竭的呼喊：“来人哪，狼把娃叼跑了，撵狼呀”。伴随着敲盆声，村里敲盆声也大作起来，像是鬼子进村了。

房东大伯提着撅头冲了出去。突然冒出来的狼把我们吓坏了，刚还冲冲的红卫兵劲头，瞬间没了踪影。队长拒收还可以找公社，可这狼……狼是会吃人的，比队长凶得多。我们才意识到，狼才是真正的杀威棒。

过了许久，村外的响器渐渐平息，撵狼的人陆续回来。据撵狼的大伯讲，娃救下了。事情是这样的，邻村小孩只有三岁，在炕上坐着玩，家里大人端着碗在门口聊天。狼是极聪明的动物，它悄悄地从后院摸进来，叼上娃跳后墙跑了，娃的哭声让大人察觉。幸亏发现得早，众人又肯帮忙，撵得很及时。狼跑累了，放下孩子跑了。大伯讲，如果撵得慢，让狼缓口气，放下孩子再叼一口，那孩子就没救了。大伯说的平静，我脊背却阵阵发冷，越听越害怕。

晚上，我们顶紧了门，四个人躺在大炕上久久难以入睡。陌生的环境，陌生的房子，陌生的土炕，回味着狼叼小孩的故事，想着就要开始的知青生活，心被抽得紧紧的，谁也不说话。还不知道有什么在等着我们，恐惧让我们顾不得多想，那天晚上，带满脑子的队长和狼进入了梦乡。

狼的故事远没结束，知青老面半夜起夜，出去不到两分钟，就失声大叫着冲了回来，恐惧地插上门，又拿撅头把门顶上。被惊醒三个迷迷糊糊问，老面气喘吁吁：“妈的，我刚尿了一半，就看见一只狼卧着，离我就几米远，两眼发着绿光，妈的它还看我……吓得我把尿都缩回去了，吓死了……奶奶个腿，谁以后晚上再出去就是孙子”。

其实老面这个誓言没维持多久，很快就成了夜行侠，偷鸡牵羊比狼还厉害。他和宋村的一个知青曾创下一夜偷光一村鸡的纪录，俩人一人扛一麻袋鸡，还合伙抬了一麻袋……这都是后话。

厨房离住的地方隔了七八个院子，厨房的房东是个瘸子。他在十八岁那年，被狼噙住了腿，幸好当时年轻有把子力气，死死抱住一棵树才没被狼拖走，众人赶来时，狼只叼走了他的一条腿。后来瘸子娶了妻却不能生育，抱养了一女一儿。瘸子的闺女是个美女，十六岁那年又鬼使神差的被狼抓了一爪，破相成了兔唇。村人议论，瘸子一家被狼缠上了。我感觉，我们也好像被狼缠上了。

柳林镇是当地的大集市，逢双小集，逢十大集。一到大集，柳林镇人头攒动，在集市上经常会见到狼的痕迹。你会发现迎面走来的人没鼻子，只有两个窟窿，怪怪地很是吓人。在集上见得更多的是棍子上顶着狼头挂着狼皮吊着狼心狼肝四下叫卖的汉子，威风凛凛，比一般庄稼人威武许多。

我们四个男生，最大的老面也只有十九岁。十七八岁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龄，当地有句俗语：“精身子睡凉炕，全靠火力壮”。狼这个杀威棒并没在我们心中留下阴影，反而激起了我们的斗志。在集上买了副狼心狼肝煮了，一是为壮胆，当然也为开洋荤。

三个月后的一天，天刚亮，我们去柳林镇赶集，再次与狼遭遇。那是一只很大很肥的狼，从不远处从容走着，远处传来撵狼的声音。狼停下来盯着我们不动了，我们也停下脚步和狼对视，我们和狼相距也就三四米。远处撵狼声音越来越近，狼先挺不住了，扭头走了，还是那么不慌不忙，它在爬一个土堎时竟滚了下来。看着灰黄柔软的毛发，肥肥的身躯，我们像观赏一个宠物。老面上前几步，狼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老面又退了回来。这次谁都没慌，连同行的两个女生也没慌，完全没了害怕的感觉。事后开玩笑：“究竟是贫下中农再教育有了效果，还是因为吃了狼心狼肝。

恐惧一旦消失，精气神就足了，胆也大了，体内的狼性渐渐显露出来。从那以后，无论是为了看电影抄近路，还是偷菜偷包谷棒子，孤身一人夜里独走苞谷地那是家常便饭。奇怪的是再没遇见过狼，有时夜行会听见狼在学小娃哭或妇人哭，可再没有近距离见过狼，也再没听见敲脸盆的响声，看来狼是怕了我们。

经过这件事，明白了一个道理，狼害怕人。

无论是狼还是队长，杀威棒并没起作用，我们比老三届更有故事，闹腾得更凶。二00四年我第一次回到严家堂，村人对知青种种劣迹的快乐回忆，老三届已被我们取代。

知青岁月在这杀威棒的喝斥声中开始了…… 

四十八年后，想起这些仿佛恍若隔世。我写的可不是小说，是我对五年知青岁月的零散记忆，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情。对知青生活感兴趣的人，可以当史料来看，看看我们曾多么嚣张……

【作者简介】赵军，西安光中影视公司总经理，其拍摄的电视剧作品《121大案》、《李向阳》、《白鹿原》等电视连续剧。

责任编辑：孙克攀